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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佛教與精神分析

讓-弗朗索瓦——我們來談談佛教必將面對的另一個西方學派——精神分析。精神分析不是一門精確的科學。這是一種研究的指導。但一百年來,在西方,它在對人類本質的觀察中起著巨大的作用。在某一段時期,人們甚至可以說是有一個精神分析概念的全面侵略。相對於我們所關心的問題而言,佛教應當考慮的精神分析的表象,正是弗洛伊德的中心議題:一個人類存在者,不論他能夠展現出怎樣的內在清醒的努力,不論他的謙虛、他的忠誠願望、他的想要認識自己和改變自己的願望如何,總是存在某種東西,它處在傳統的內省的能力範圍之外,這就是弗洛伊德所稱的無意識(linconscient)。簡而言之,存在著一些被壓抑著的心理形式、衝動和記憶,它們保存著一種活動和一種對於我們的心理、因而也就是對於我們行為表現的影響,而我們對之並無意識,也不能控制它們。惟一的有助於揭示這些心理形式、衝動和記憶並有可能消除它們,使我們主宰它們的技術,就是精神分析。但弗洛伊德認為,靠著通常的智慧,要想跨越那道由將這些心理力量埋藏在我們無意識中的壓抑構成的障礙,是虛幻的。我們不能僅僅通過內在觀察和通過精神練習的實踐而達到這一步。總之,這裡的問題不是一套純理論,因為臨床治療經驗已經證明了這種不可能被傳統的內省所理解的無意識的真實性。

馬蒂厄——我認為,斷定人不能夠跨越“壓抑的障礙”,這是一句有些倉促的宣言……就像威廉·詹姆斯的宣言一樣倉促,他肯定說:“人不能阻止心理聯想的流;我試過,這是不可能的。”這類結論顯示了一種缺乏由內省、由對於精神本質的直接審視所體會和延伸的經驗。弗洛伊德企圖通過什麼手段以跨越這道“壓抑的障礙”?是通過借助於他的傑出聰明而進行思考,通過借助於新技術而接觸它。但他有沒有像西藏的隱修士們所做的那樣,幾個月、幾年,完全專心於對於精神的沉思觀察。精神分析學家自己都沒有實現思想的最終本質,又如何能夠去幫助他人來實現呢?與一個合格的精神師傅相比,他不幸地顯得很蒼白。佛教極為重視解除那種大體上說是與精神分析所說的無意識相對應的東西。我們稱這東西為“積累的傾向”或是“心理層”,它們以某種方式再現了意識的“底層”。意識的“底層”並不出現在心理聯想的層面上,但它們使個體傾向於進行這樣或那樣的行為表現。從某種觀點出發,佛教更加重視這些傾向,因為,在佛教看來,它們不僅僅上溯到童年時代,而且還上溯到無數次的先前生存狀態。我們將這些傾向比作一些沉澱物,它們漸漸地沉積在意識之河的河床上,也就是我們所稱的“基本意識”(conscience de base)上。人們其實將意識分為八個構成部分,但我不打算詳細講述了。

讓-弗朗索瓦——為什麼不?這也許是令人感興趣的。 馬蒂厄——非確定的基本意識”(conscience de base indeterminee)是精神的最基本的構成部分,這是人表現得“有意識”的簡單事實。接著人們將意識分成與視覺、聽覺、味覺、嗅覺和触覺相聯繫的五個方面。然後是與心理聯想相對應的意識方面。最後,是與由心理聯想產生的積極或消極的情緒相聯繫的意識方面。這就是“基本意識”,它充當那些根深蒂固的傾向的支托和導體。當人們通過審視精神的本質,通過利用“內在觀看”或精神實踐——弗洛伊德認為這些都達不到無意識——試圖淨化意識之流時,人們當然也將這些傾向的解除包括在內。這些傾向比起粗淺的情緒更難以消除,因為它們是在一段很長的時間內積累起來的。人們將這比作一張長時間一直被捲著的紙。當人們試圖將它在桌麵攤平時,如果人們支撐著它,它是平的;而一旦人們鬆開它,它又重新捲起來。

讓-弗朗索瓦——因此,佛教承認存在著無意識傾向和無意識冉現(tendances et representations inconscientes)——如果我們能用無意識“再現”這種說法的話。是的,當我們涉及到一些至少是潛在的記憶,涉及到一些受到了壓抑的再現時,我們可以這樣說。那麼,這個無意識的包裹就不是僅僅上溯到幼小的童年,而是還要如你剛才所說,上溯到許多次的前生?因而,蘇格拉底向他的弟子們建議的回想(anamnese)的工作,也就是回憶工作,就應該延伸到生命的最初幾年裡,這向精神分析同行們提供了一個新的研究場所,一份巨大的工作……我希望這將再推動各項事務! 馬蒂厄——出生的震撼是與一番對先前記憶的磨滅相伴隨的,只有那能夠在死亡與再生之間,在經過中陰時,控制自己意識之流的哲人例外。對於普通的存在者來說,就產生了一個遺忘,這個遺忘能夠在一個不同等級上與一個成年人對於幼小童年時的事件的遺忘相比。順便說說,在弗洛伊德之前很久,Bardo Thedrol,即《死者之書》就宣告說,即將誕生的存在者,根據他將變為男人還是女人,而對他的母親或父親感到強烈的依戀,並對另一位親人感到厭惡。但非常不同的,乃是佛教用以設想這個無意識的本質的方式,以及它為淨化這本質而使用的方法。在關於手段的問題上,佛教不同意弗洛伊德的說法,後者斷定人不可能觸及過去的傾向或者是以精神的方法來影響它們。精神生活的根本目的就是解除這些傾向,因為所有的依戀和厭惡的思想都是產生於先前的條件影響。對於精神所做的所有工作就是要去到這些傾向的根,審視這些傾向的本質,並解決它們。我們可以稱這是淨化,這不是在道德的意義上,而是在實踐的意義上,這就類似於對那些破壞了河流的潔淨與透明的污染物和沈淀物的清除。

根據我在這方面擁有的很少的經驗,面對那些一直從事一項“分析”的人,我總是覺得,這些人通過追溯到他們幼小的童年,無疑已經擺脫了他們問題的一些要素,但他們並不能夠解除那阻礙他們內在自由的東西的深藏的根。我從來也沒有對這種結果感到有很深的印象。在這樣多年的努力後,這些人並不特別顯得更為平衡,更為和諧,也沒有閃現出一種寧靜的完滿。往往是他們依然脆弱、緊張和不安靜。 讓-弗朗索瓦——不幸的是,我認為你的證據並不是在這個意義上惟一必須的證據。另外,精神分析的某些晚近的學派已經放棄了弗洛伊德的觀點,根據弗洛伊德的觀點,回想即相等於治療,甚至無意識也能被徹底照亮。 馬蒂厄——傾向,也就是無意識的等同物,不是可見的。其原因就是,它們處於潛伏的狀態,就像一卷被展示出來但還未被展開的膠片上的那些圖像一樣。精神分析的一切努力就在於企圖展開這卷膠片。佛教則覺得用知識之火燒毀這卷膠片要更為簡單,知識有助於人們實現精神的最終本質,即它的空,而在同時,又清除傾向的所有痕跡。確認我們某些過去的問題是不夠的。使某些遙遠的事件復活只不過是一種有限的治療辦法,它也許有助於使某些凍結(blocages)變薄,但消除不掉這些凍結的始因。不斷地用棍棒攪動水塘底的污泥,絲毫無助於使水淨化。

讓-弗朗索瓦——不!這終究比這個要奧妙得多! ……人們所稱的神經官能症患者是什麼樣子?因為,在原則上,分析是針對一些因為困難而感到痛苦的人。我們舉例說,有個人總是幾乎有意識地使自己處在一些失敗的境況中。他做某件事,他快要將事情做成功了,而就在一切都很順利的時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這個錯誤巨大得無法用合理的言詞解釋,如果這人是個有智慧的人,則尤其如此。我認識一些朋友,他們都非常著名,他們在其生命的某些階段陷入一系列災難性的行為中,以一種不可理解的方式毀壞了他們以大量的才幹、聰明和熱誠等等建立的一切。於是乎……沒有合理的解釋,對個體進行推理嚴格地說毫無用處。問題在一些類似的情況下同樣出現,而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總是在重複做同樣的事。如果沒有分析、轉移(transfert)等技術的干預作為槓桿,他不可能以自己的內省方法解開這個心理的宿命性。

弗洛伊德的假設無論如何都被看到是相當經常地得到了證實。關於他和其他一些精神分析學家所進行的某些分析,人們有完整的總結。人們在這些報告中,果然發現在幼小的童年時有一件特別的悲慘事件,比方說,其原因是在與母親的衝突中。為了以某種方式懲罰母親,他破壞東西或者是故意地考出壞成績,以報復他所認為的缺少母愛。這個缺乏的大致梗概被深埋在他的無意識中,繼續決定著他成年的行為。他通過破壞他剛剛建成的東西來繼續懲罰自己的母親。而這個,他並不知道!那麼,對原始創傷的認識,也就在理論上,將他從面對一件無意識的過去事件時所受的奴役中解放出來。這並不意味著他將成為一個在一切方面都是完全和諧的存在者,但在某些情況下,相比於一種特殊的神經官能症,這能夠解除對他的條件限制。

馬蒂厄——佛教的接近與精神分析的接近在涉及解放的手段時是相互抵觸的。精神分析在它自身體系的範圍內是正確的有效的,但這個體系則受著它為自己規定的那些目標的限制。我們以里比多,即性慾的問題為例。如果人們試圖壓迫它,它就會藉著一些迂迴的途徑以不正常的方式表現出來。於是,精神分析的目的就是要將它重新引回它自己的客體上,重新給予它一個正常的表現形式。根據佛教的靜觀科學,人們既不試圖壓迫慾望,也不試圖放任它處於通常的狀態中,而是蒸發它。所以,不是要壓抑慾望,而是要認識到它的空的本質,以使它不再奴役精神。慾望就讓位給一種不可動搖的、擺脫了一切眷戀的內在幸福。 就在佛教意欲像一隻從煙塵瀰漫的城市飛向山中純淨空氣的烏一樣,擺脫思想消沉時,精神分析卻好像引起了一陣思想與夢幻的惡化。這是一些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思想。病人想要重新組織他的小世界,想要勉勉強強地控制它。可是,潛人到精神分析學的無意識之中,這就有點像發現一些睡著的蛇,弄醒它們,卻並不怎麼清楚接下來該怎麼辦。

讓-弗朗索瓦——如果他是個佛教徒的話,他就更沒有殺這些蛇的權利!那麼,佛教是如何考慮夢的? 馬蒂厄——有一整套與夢相聯繫的靜觀實踐過程。人們鍛煉自己,首先是認識到人是在沉湎於夢幻中時才做夢,然後是轉變這個夢,最終是有意地創造許多形式的夢。這個實踐的最高點是停止一切夢。完美的沉思者不再做夢,只是有些時候例外地做一些先兆性的夢。這一過程可能需要很多年。總之,根據佛教,精神分析所遇到的困難,乃是它並不去確認問題的始因。與父親或母親的衝突和其他種種創傷並不是始因,而是環境因。始因是對自我的眷戀,它產生了依戀與厭惡、對自我的愛、保護自我的慾望。所有的心理事件、情緒、衝動,就像樹的分枝。如果砍它們,它們還再萌生。相反,如果人們通過解除對自我的眷戀而從根部砍這棵樹,則所有的枝、葉和果都同時落下。所以說,對攪亂人心的思想、對這些思想的破壞性或抑制性作用的確認,並不足以解決它們,因而也就不能導致一種個人的深刻而徹底的解放。只有通過上溯到它們的源頭,即通過直接注視精神的本質而獲得的思想解放,能夠導致一切心理問題的解決。

所有對於精神本質的沉思的技術都有助於發現仇恨、慾望、嫉妒、不滿足、驕傲等等只具有人們想像它們具有的力量。如果人們直接地註視它們,首先通過分析它們,然後是以靜觀的目光——如果人們觀察到“赤裸”狀態的思想——一直到看見它們的原始本質,就會發現,它們並不擁有它們在最初被看見時好像具有的牢固性和強制力。必須多次重複這種對思想本質的審查。但如果人們堅毅地鍛煉自己,終有一刻,精神會停留在其自然的狀態之中。所有這一切都要求一番長時間的實踐。隨著時間的增加,人們越來越控制思想解放的過程。在一開始,當思想出現時就確認出它們,就像在一大群人中辨認出自己認識的某個人一樣。一旦一種貪婪的或敵意的思想冒出來,不等它產生出一連串的思想,就應當確認出它。人們知道,不論其外表如何,它沒有牢固性,沒有本身的存在。然而,人們並不知道如何解放它。第二個階段類似於一條蛇,它要解開用自己的身體打成的結。它不需要外來的幫助以做到這一步。人們還舉打在馬尾上的結為例,這匹馬也是完全獨立地解開這個結……

讓-弗朗索瓦——多妙的暗喻! 馬蒂厄——通過這第二個階段,人們關於思想解放的過程獲得某種經驗,並且不需要求助於針對每一種消極思想的特殊的反毒劑。各種思想出現,自己解散。最後,在第三階段,人們完全控制了思想解放,思想再也不能對我們造成任何危害。它們就像一個進入一座空房子的小偷。小偷什麼也得不到,主人甚麼也不喪失。各種思想出現又過去,絲毫不奴役控制我們。在這時刻,人們就擺脫了現在思想和引發它們的過去傾向的控制。由此,人們也就從痛苦中解脫出來了。精神處在一種清晰而清醒的狀態中,而在這個狀態中,思想再也沒有攪亂人心的影響。其實,消極性的惟一性質,就是它能夠被淨化、被解散。這些無意識的沉積物不是岩石,不如說它們是冰,能夠在認識的陽光下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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