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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三篇論幸運和不幸對人們判斷行為合宜性所產生的影響;以及為什麼在一種情況下比在另一種情況下更容易

道德情操論 亚当·斯密 16410 2018-03-20
第一章雖然我們對悲傷的同情一般是一種比我們對快樂的同情更為強烈的感情,但是它通常遠遠不如當事人自然感受到的強烈雖然我們對悲傷的同情不太真誠,但是它比我們對快樂的同情更引人注目。 “同情”這個詞,就其最恰當和最初的意義來說,是指我們同情別人的痛苦而不是別人的快樂。一個已故的、機靈的和敏銳的哲學家曾認為必須通過爭論去證明: 我們對快樂具有一種真誠的同情,以及慶賀是人類天性的一種本能。我相信,決沒有人認為有必要去證明憐憫也是這樣一種本能。 首先,我們對悲傷的同情在某種意義上比對快樂的同情更為普遍。雖然悲傷太過分,我們還是會對它產生某些同感。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所感到的確實不等於完全的同情,也不等於構成贊同之心的感情上的完美和諧與一致。我們不會跟受難者一道哭泣、驚呼和哀傷。相反,我們感到他的軟弱和他那過分的激情,但是因為他的緣故仍然會經常感到一種非常明顯的關心。可是,如果我們完全不諒解和不贊同另一個人的快樂,我們就不會對其抱有某種關心或同情。那個因為得到我們所不贊同的過分的和毫無意義的快樂而手舞足蹈的人,是我們藐視和憤慨的對象。

此外,無論是心靈的還是肉體上的痛苦,都是比愉快更具有刺激性的感情。 雖然我們對痛苦的同情遠遠不如受難者自然感受到的痛苦強烈,但是它同我們對快樂的同情相比,通常更為生動鮮明,正如我即將說明的那樣,後者更接近於天生的、原始的快樂之情。 更重要的是,我們常常努力控制對別人悲傷的同情。無論什麼時候,當我們沒有註意到受難者時,為了自己的緣故會盡可能抑制這種同情,但是這並不總是成功的。相反的做法以及勉強的屈從必然會迫使我們對此特別注意。而對快樂的同情卻從來不必採取這種相反的做法。如果在這種情況下存在某種妒忌,我們就決不會對此感到絲毫的同情;如果不存在妒忌,我們就會毫不勉強地對此表示同情。相反,因為我們總是對自己的妒忌感到羞愧,所以當我們因為那種感情令人不快而無法這樣做的時候,就經常假裝、有時還真的願意同情別人的快樂。也許, 在我們心中真正覺得過意不去的時候,我們會說自己由於鄰人交了好運而感到高興。當我們不願意對悲傷表示同情時,我們會經常感到它;而當我們樂於對快樂表示同情時,我們卻往往不能感到它。因此,按照我們的想法,如下一點是理所當然的:對悲傷表示同情的傾向必定非常強烈,對快樂表示同情的傾向必定極其微弱。

然而,儘管存在這種偏見,我還是敢於斷言:在不存在妒忌的情況下,我們對快樂表示同情的傾向比我們對悲傷表示同情的傾向更為強烈;同在想像中產生的對痛苦情緒的同情相比,我們對令人愉快的情緒的同情更接近於當事人自然感到的愉快。 對於我們全然不能贊同的那種過分的悲傷,我們多少有點寬容。我們知道, 受難者需要作出巨大的努力才能把自己的情緒降低到同旁觀者的情緒完全協調一致。因此,雖然他沒有成功地做到這一點,我們多半還是原諒他。但是,我們對過分的快樂卻不會這樣寬容。因為我們認為,把它降低到我們能夠完全同情的程度,並不需要作出如此巨大的努力。處於最大的不幸之中而能控制自己悲傷的人,看來應該得到最大的欽佩;但是諸事順遂而同樣能夠控制自己快樂的人,卻好像幾乎不能得到任何讚揚。我們感到,在當事人必然感到的和旁觀者完全能夠贊同的之間,在前一種情況中存在的距離比在後一種情況中存在的距離更大。

還有什麼可以增加一個身體健康、沒有債務、問心無愧的人的幸福呢?對處於這種境況的人來說,所有增加的幸運都可以恰當地說成是多餘的;如果他因此而興高彩烈,這必定是極為輕浮的輕率心理引起的。然而,這種情況可以很恰當地稱為人類天然的和原始的狀態。儘管當前世界上的不幸和邪惡使人深為悲痛, 但這確實是很大一部分人的狀況。因此,他們能夠毫無困難地激發他們的同伴在處於這種境況時很可能產生的全部快樂之情。 不過,人們雖然不能為這種狀況再增加什麼,但能從中得到很多。雖然這種狀況和人類最大的幸福之間的距離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它和人類最小的不幸之間的距離卻大得驚人。因此,與其說不幸必然使受難者的情緒消沉到遠遠不如它的自然狀態,不如說幸運能夠把他的情緒提高到超過它的自然狀態。所以,旁觀者一定會發現完全同情別人的悲傷並使自己的感情同它完全協調一致比完全同情他的快樂更為困難;而且他在前一種情況下一定會比在後一種情況下更多地背離自己自然的和一般的心情。正是因為這樣,雖然我們對悲傷的同情同對快樂的同情相比,前者常常是一種更富有刺激性的感情,但是它總是遠遠不如當事人自然產生的感情強烈。

對快樂表示同情是令人愉快的;無論哪裡妒忌都不會同它對抗,我們心滿意足地沉緬於那極度的歡樂之中。但是,同情悲傷卻是令人痛苦的,因此我們作此表示總是很勉強。當觀看一場悲劇的演出時,我們盡可能避免對它所激發出來的悲傷表示同情。最後,僅僅在無法迴避的時候才放棄努力。甚至在那個時候,我們也盡力在同伴面前掩飾自己的關心。如果我們流淚了,也會小心翼翼地擦去它們,唯恐不能體諒這種多愁善感之情的旁觀者們把它看作是女人氣和軟弱的表現。因自己遭到不幸而請求我們同情的那個可憐的人,因為感到我們的諒解可能十分勉強,會帶著擔心猶豫的神情向我們訴說他的悲傷。他甚至掩蓋了部分悲傷, 並因為人類心腸冷酷而羞於發洩出他的全部痛苦感情。那個因高興和成功而放蕩不羈的人恰恰相反。無論在哪裡妒忌都不會引起我們對他的反感,他期望我們完全同情自己。因此,他不怕以大聲歡呼來表達自己的高興,充分相信我們會由衷地對他表示贊同。

為什麼在朋友面前哭泣會比歡笑更使我們害羞呢?雖然我們可能經常有理由歡笑,同樣有理由哭泣,但是我們總感到,旁觀者更有可能對我們的快樂而不是對我們的痛苦表示同情。甚至當我們身負最可怕的災難時,鳴冤叫屈也總是使人難以忍受。但是,勝利的狂喜並不總是粗野的。確實,謹慎往往告誡我們要以相當節制的態度去對待自己的成功,因為謹慎教我們避免這種狂喜而不是其它任何東西更易激起的妒忌。 下層民眾從不妒忌比自己優越的勝利者或公開競賽的參加者,其所發出的歡呼聲多麼熱烈!面對一次死刑的判決,他們的悲傷通常又多麼平靜和有節制!在一次葬禮中,我們的哀傷表情通常只是某種做作的肅穆;但是,在一次施洗禮儀式或婚禮中,我們的歡樂總是出於內心而沒有任何虛假。在這些場合以及所有這樣的歡樂場合,我們的愉快雖然並不持久,但往往同當事人的愉快一樣大。每逢我們熱誠地向自己的朋友表示祝賀時,他們的高興確實使我們同樣高興。這時, 我們會像他們一樣幸福,情緒高漲,內心充滿真正的歡樂,眼裡閃耀著快樂和滿足之情,並且臉部的每一個表情和身體的每一個姿態都顯得生動愉快。然而,當這種做法有損於人類的天性時,我們很少這樣做。

相反,當我們安慰處在痛苦之中的朋友時,我們的感受又會比他們的感受少多少呢?我們坐在他們旁邊,看著他們,當他們向我們訴說自己不幸的境況時, 我們嚴肅而專心地聽著。但是當他們的敘述不時被那些自然發作的激情打斷(這種激情往往使他們在敘述中突然說不出話來)時,我們內心滋長的倦怠情緒和他們的激動又多麼不協調啊!與此同時,我們可能感到他們的激情是自然的,並不比我們自己在相同的情況下可能具有的激情強烈。我們甚至可能在心靈深處責備自己缺乏感情,或許因此在自己身上激起一種人為的同情,不過,可以想像,假若這種人為的同情激發出來,它也總是極其脆弱和轉瞬即逝的;並且,一般說來, 一旦我們離開那個房間,它就會消失不見,一去不返。看來當神使我們承受自己的痛苦時,她認為有此已經足夠,因此,不要求我們進一步去分擔別人的痛苦, 至多鼓勵我們致力減輕別人的痛苦。

正是由於對別人的痛苦感覺遲鈍,在巨大痛苦之中的高尚行為總是顯得非常優雅合度。一個能在眾多的小災小難中保持愉快的人,他的舉止總是彬彬有禮和惹人喜歡。但是,他似乎還勝過能夠以這種態度忍受極為可怕的災難的人。我們感到,為了使那些在他的處境中必然激動不已的劇烈情緒平靜下來,需要作出巨大的努力。我們看到他能完全控制自己大為驚異。同時,他的堅定和我們的冷漠完全一致。他並不要求我們具有那種很強烈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我們發現自己不具有的,並為此深感羞辱。在他的情感和我們的情感之間存在著一種非常完美的一致,因此他的行為也極為合宜。根據我們對人類天性中通常具有的弱點的感受, 我們不能合乎情理地認為他一定能堅持。我們看到那種能作出如此高尚和巨大努力的內心力量大為吃驚。同嘆服和驚奇混合而激發出來的完全同情和讚同的感情,如同不止一次地提到的那樣,構成了人們恰當地稱為欽佩的感情。加圖在遭到敵人的包圍,無法抵抗又不願投降的情況下,因奉行那個時代的高尚格言而陷入必死的境地;但是,他決不因自己遭到不幸而畏縮,也決不用不幸者悲痛欲絕的叫聲、或我們總是很不願意流的那種可恥的、引起人們同情的眼淚去哀求;相反,加圖用男子漢的剛毅精神武裝自己,就在捐軀之前,他以平時那種鎮定的神態,為了朋友們的安全發出了一切必要的命令;對那個冷漠的偉大的佈道者塞內加來說,這顯然是連眾神也會帶著愉快和欽佩的心情來注視的一種景象。

在日常生活中,每逢碰到這種英雄的高尚行為的榜樣,我們總是深為感動。 這樣,我們很容易為這種具有英雄的高尚行為而自己似乎無所感受的人哭泣和流淚,而不會為那些不能忍受一切痛苦的軟弱的人掉一滴眼淚。在上述特殊場合, 旁觀者表示同情的悲傷似乎超過了當事人的原始激情。當蘇格拉底喝下最後一服藥水時,他的朋友全都哭了,而他自己卻神情平靜,顯得極為輕鬆愉快。在所有這樣的場合,旁觀者沒有也沒有必要為克服自己充滿同情的悲傷作出任何努力。 他並不擔心它會使自己做出什麼過分和不合適的事情;相反地,他喜歡自己心中的那種感情,並且帶著滿足和自我讚賞的心情浸沉在自己的感情之中。因此,他愉快地沉迷於這種令人傷感的想法,它能夠自然地促使自己關心朋友的災難,或許,在這種親切而充滿悲傷的愛的激情之前,他從未對朋友產生過如此強烈的感情。但是,當事人卻完全不是這樣,他被迫盡可能不去注視在他的處境中必然是既可怕又令人不快的事情。他擔心過分認真地註意那些情況,會由此受到十分強烈的影響,從而不再能適當地控制自己,或者使自己變成旁觀者完全同情和讚同的對象。因此,他把自己的思想活動集中在那些只是令人愉快的事情上,集中在由於自己的行為壯烈和高尚而即將得到的讚揚和欽佩上。感到自己能作出如此高尚而又巨大的努力,感到自己在這種可怕的處境中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他就會意氣風發,陶醉在快樂之中,並能保持那種彷彿沉浸在勝利之中的狂喜。這樣,他就使自己擺脫了不幸。

相反,那個由於自己的某種不幸而陷入悲傷沮喪之中的人,總是多少顯得庸俗和卑劣。我們不可能設身處地地對他的自我同情表示同情(或許,如果我們處在他的境地,同樣會同情自己)。因此,我們看不起他,如果有什麼感情可能被認為是不公正的話,那麼,這或許是由天性不可抗拒地決定的、從各方面來說, 脆弱的悲傷決不會顯得令人愉快,除非當它來自我們對別人的同情,而不是來自我們對自己的同情時。一個兒子,在寵愛他而且值得他尊敬的父親逝世之際,可能沉浸在這種悲傷之中而無可非議。他的悲傷主要建立在一種對他死去的父親表示同情的基礎上;而且我們也樂意體諒這種充滿人情的感情。但是,如果他由於只涉及自己的不幸而聽任上述脆弱的感情氾濫的話,那麼他就再也得不到任何這樣的寬容。即使他傾家蕩產淪為乞丐,或者面臨極為可怕的危險,甚至被帶去公開處決,在絞台上流下一滴眼淚,在所有那些勇敢高尚的人看來,他也會使自己永遠蒙受恥辱。他們對他的同情仍然是非常強烈和真誠的。但是,因為這種同情不會達到同這種過分的軟弱相適應的程度,他們還是沒有原諒這個在世人眼中顯得如此脆弱的人。他們對於他的行為與其說是感到悲傷,不如說是感到羞恥。在他們看來,他由此給自己帶來的恥辱是他的不幸之中最可悲的境遇。那個曾在戰場上經常冒死亡危險的、勇敢的比朗公爵,當他看到國家被自己毀掉並回憶起因自己的輕率而不幸地失去愛戴和榮譽以致在絞台上流淚時,這種脆弱使他大無畏的名聲蒙受多大的恥辱呢?

第二章論野心的起源,兼論社會階層的區別我們誇耀自己的財富而隱瞞自己的貧窮,是因為人們傾向於同情我們的快樂而不是悲傷。我們不得不在公眾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貧窮,並感到我們的處境雖然在公眾面前暴露無遺,但是我們受到的痛苦卻很少得到人們的同情,對我們來說, 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為恥辱了。我們追求財富而避免貧困,主要不是出於這種對人類情感的關心。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辛苦和勞碌是為了什麼呢?貪婪和野心,追求財富、權力和優越地位的目的又是什麼呢?是為了提供生活上的必需品嗎?那麼,最低級勞動者的工資就可以提供它們。我們看到工資為他們提供食物、衣服和舒適的住房,並且養活整個家庭。如果仔細地考察一下他的經濟,我們就會發現:他把大部分工資都花在生活便利品上,這些便利品可以看成是奢侈品;並且, 在特殊的場合,他甚至會為了虛榮和榮譽捐贈一些東西。那麼,是什麼原因使我們對他的情況感到嫌惡呢?為什麼在上層生活中受過教育的那些人,會把被迫跟他吃同樣簡單的伙食、住同樣低矮的房屋、穿同樣破舊的衣服——即使無需從事勞動——的生活,看得比死還壞呢?是他們認為自己的胃更高級些,還是認為在一所華麗的大廈裡比在一座茅舍裡能睡得更安穩些呢?情況恰恰相反,而且實際上是顯而易見,誰都知道的,儘管沒有人說出來過。那麼,遍及所有地位不同的人的那個競爭是什麼原因引起的呢?按照我們所說的人生的偉大目標,即改善我們的條件而謀求的利益又是什麼呢?引人注目、被人關心、得到同情、自滿自得和博得讚許,都是我們根據這個目的所能謀求的利益。吸引我們的,是虛榮而不是舒適或快樂。不過,虛榮總是建立在我們相信自己是關心和讚同的對象的基礎上。富人因富有而洋洋得意,這是因為他感到他的財富自然而然地會引起世人對他的注意,也是因為他感到,在所有這些由於他的有利地位而很容易產生的令人愉快的情緒之中,人們都傾向於贊同他。想到這裡,他的內心彷彿充滿了驕傲和自滿情緒。而且,由於這個緣故,他更加喜愛自己的財富。相反,窮人因為貧窮而感到羞辱。他覺得,貧窮使得人們瞧不起他;或者即使對他有所注意,也不會對他所遭受的不幸和痛苦產生同情。他為這兩個原因而感到羞辱。因為,雖然被人忽視和不為人所贊同完全是兩碼事,但是,正如微賤使我們得不到榮譽和讚許的陽光照耀一樣,感到自己不被人所注意必然會抑制非常令人愉快的希望,使得人類天性中最強烈的願望落空。窮人走出走進無人注意,同被關閉在自己的小茅舍中一樣默默無聞。那些微末的照料,以及其處境招來的令人難堪的關心,並不能提供揮霍尋歡的樂趣。他們不再把他放在眼裡,或者即使他的極度痛苦使他們不得不注視他,那也只像是從他們中間藐視一個令人很不愉快的客觀對象。幸運和得意的人對陷入不幸境地的人竟敢在他們面前傲慢無禮,並以其令人討厭的慘狀來擾亂自己的從容享受幸福,會感到驚奇。相反,享有地位和榮譽的人舉世矚目。人們都急切地想一睹他的風采,並想像(至少是抱同情態度)他的處境必然在他身上激起的那種高興和狂喜。他的舉動成為公眾關注的對象,連一句話、一個手勢人們也不會全然忽視。在盛大集會上,他成為他們注視的中心人物;他們似乎把全部激情都寄託在他的身上,以便得到他給予他們的鼓勵和啟示。如果他的行為不是全然荒誕可笑,他就時時刻刻有機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並使自己成為眾人觀察和同情的對象。儘管這會產生一種約束力,使他隨之失去自由,然而, 人們認為,這使大人物變成眾人羨慕的客觀對象,並補償了因追求這種地位而必定要經歷的種種辛苦、焦慮和對各種慾望的克制;為了取得它,寧可永遠失去一切閒暇、舒適和無憂無慮的保證。 當我們以想像力易於描繪的那些迷人情調來考慮大人物的狀況時,這幾乎都是對一種完美和幸福狀態的抽象的想像。正是這種狀態在我們所有的空想和虛幻的夢想之中,被概略地描述成自己一切慾望的終極目標。因此,我們對那些處於這種狀態的人的滿足抱有一種特殊的同情。我們贊同他們的一切愛好,並促成他們的一切希望。我們認為,任何損害和毀壞這種令人愉快的狀態的舉動都多麼令人遺憾!我們甚至希望他們永存於世;並簡直不能想像死亡會最終結束這種完美的享受。我們認為,強迫他們從顯貴的地位落向那個卑賤的、然而卻是好客的家——這是神為他的孩子們提供的——是殘酷的。 “偉大的國王萬壽無疆!”是一種恭維,雖然這是一種東方式的奉承,但如果經驗沒有使我們懂得它是荒謬的話, 也會欣然作出這種荒謬的舉動。落在他們頭上的災難,加在他們身上的傷害,在旁觀者心中所激起的同情和憤恨,比起他對那些可能發生在別人身上的同樣事情的感受來要多得多。只有國王的不幸才為悲劇提供合適的題材。在這方面,它們和情人們的不幸有些相像,兩者都是在劇場裡吸引我們的主要情節。因為,帶有偏見的想像喜歡這兩種情況有一個勝過其他一切的幸福結局,儘管所有的理智和經驗可以告訴我們相反的東西。妨害或製止這種完美的享受,似乎是一切傷害中最殘酷的一種。人們認為,企圖殺害君主的賣國賊是一個比其他任何兇手更為殘忍的人。內戰中所流的全部無辜的鮮血所引起的憤恨,尚不及人們對查理一世之死所產生的憤恨。一個不熟悉人類天性的人,看到人們對地位低下的人的不幸漠不關心,看到人們對地位比他們高的人的苦難感到遺憾和憤慨,就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地位較高的人同地位較低的相比、前者對痛苦更難忍受,他們在死亡時的痙攣也更令人可怕。 等級差別和社會秩序的基礎,便是人們同富者、強者的一切激情發生共鳴的這一傾向。我們對地位高於自己的人所表現的順從和尊敬,常常是從對他們的優越境遇的羨慕中、而不是從對他們給予善意的恩賜的任何期待中產生的。他們的恩惠可能只給予少數人;但他們的幸運卻吸引了幾乎所有的人。我們急切地幫助他們去實現一系列如此接近完美的幸福;並希望盡力使他們的虛榮心和榮譽感得到滿足,而不想得到任何報答。我們尊重他們的意願並不是主要地、也不是全部建立在重視這種服從的效用、考慮到它能很好地維護社會秩序這種想法的基礎上。即使在社會秩序似乎要求我們反對他們的意願的時候,我們也無法這樣做。 國王是人民的僕從,如果公共利益需要的話,服從他們、抵制他們、廢黜他們或懲罰他們,都合乎理性和哲學的原則;但這不是神的旨意。神會教導我們:為了他們自己而服從他們;在他們崇高的地位面前戰慄不已並屈從他們;把他們的微笑看作一種足以補償一切服務的報酬,並擔心他們有所不滿,即使沒有其他不幸接踵而至,我們也會把這種不滿當作極大的恥辱。要做到在各方面像一般百姓那樣對待他們,並在普通的場合同他們辯論,需要有很大的勇氣,很少有人僅憑別人的寬宏大量就有這種勇氣,除非相互之間還非常親密和熟識。最強烈的動機、 最強烈的激情、恐懼、憎惡和憤恨,幾乎都不足以抵消這種尊敬他們的自然傾向; 他們的行為無論正確還是不正確,在人民以暴力來反抗他們或希望看到他們被懲罰、被廢黜之前,必然已經引起所有這些非常強烈的感情。甚至當人民已經產生這些強烈感情的時候,也每時每刻會對他們產生側隱之心,並且很容易回到尊敬他們的狀態,人民已慣於把他們看作天生高於自己的人。他們不能忍受對自己君主的傷害,同情很快地代替了憤恨,他們忘掉了過去的激怒,重新奉行舊的忠君原則,帶著曾經用來反對它的那種激情,為重新確立自己舊主人的已被破壞的權威而奔走出力。查理一世之死使王室家族得以復闢。當詹姆斯二世被平民在逃亡的船上抓住時,對他的同情幾乎阻止了革命,使革命比以前更難繼續下去。 大人物看來是否意識到:他們是以低廉的代價博得了公眾的敬佩?或者是否想過,對他們來說,這必須同別人一樣用汗水和鮮血才能換取?年青的貴族是靠什麼重大才能來維護他那階層的尊嚴,使自己得到高於同胞的那種優越地位呢? 是靠學問?勤勞?堅忍?無私?還是靠某種美德?由於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他養成了注意日常行為中每一細節的習慣,並學會了按照極其嚴格的禮節履行所有那些微小的職責。由於他意識到自己是多麼引人注目,人們是多麼願意贊同他的意願,所以在無足輕重的場合,他的舉止也帶上這種意識所自然激發出來的翩翩風度和高雅神態。他的神態、舉止和風度都顯出那種對自己地位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是生來地位低下的那些人從來不曾有過的。這些都是他打算用來更輕易地使人們服從他的權勢,並按照他的願望去支配他們的意志的伎倆;並且他很少受到挫折。這些靠地位權勢推行的伎倆,在一般情況下足以左右世人。路易十四在他統治的大部分期間,不僅在法國而且也在全歐洲被看成是一個偉大君主的最完美的典型。然而,他靠了什麼才能和美德才獲得這種巨大的聲譽呢?是靠他的全部事業的無懈可擊、一以貫之的正義嗎?是靠隨之而來的巨大危險和困難,或者靠推行他的事業時所作的不屈不撓和堅持不懈的努力嗎?是靠廣博的學問、精確的判斷或英雄般的豪邁氣概嗎?路易十四獲得巨大聲譽根本不是依靠這些品質。 首先,因為他是歐洲最有權力的君主因而在諸王中間擁有最高的地位;其次,撰述其經歷的歷史學家說:“國王壯實的身材,威嚴俊美的容貌,勝過所有的廷臣。 他的聲音莊嚴動人,贏得人心。但他在場時卻令人生畏。他有一種獨特的風度舉止。這種風度舉止只和他本人以及他的地位相稱,在任何別的人身上,就會顯得滑稽可笑。他使對他講話的人局促不安,這使他暗中十分得意,並因此感到高人一等。有個老軍官在他面前慌亂發窘,結結巴巴地懇求給予恩賜,他最後講不下去了,說:'陛下,我在您的敵人面前不會像這樣哆嗦的。 '這個人毫不費力就得到他要求的東西。 ”靠他的地位、無疑也靠某種程度的、似乎並不比平凡的人高明多少的才能和美德推行的這些微不足道的伎倆,使這位國王在他這個時代得到人們的尊敬,甚至從後人身上得到對他死後聲譽的巨大敬意。在他那個時代,在他的面前,同這些相比,其他美德似乎顯不出什麼優點。學問、勤勉、勇氣和仁慈在它們面前都大為遜色,並失去了全部尊嚴。 然而,地位低下的人希望自己出名所靠的必然不是這種伎倆。禮貌全然是大人物的美德,它不會使他們以外的任何人受到敬重。通過日常行為中的上等禮節來模仿大人物的舉止和冒充顯貴的紈褲子弟,所得到的只是自己的愚蠢和放肆所招來的加倍的輕視。為什麼那個非常注意自己神態舉止的人,當他昂首揮臂擺出一副權貴的派頭穿過房間時,人們都認為他根本不值一顧?顯然,他做得過頭了;他過分地顯示出對自己重要性的注意,這種重要性是無人能夠苟同的。最完美的謙遜和質樸,加上同對同伴的尊敬一致的不拘小節,應該是一個平民的行為的主要特徵。如果他強烈地希望自己出名,他就必須依靠更重要的美德。他必須有相當於大人物的扈從的侍從,可是除了自己的體力勞動和腦力活動之外,他沒有其他的財源來支付這些僕人的工資。因此,他必須培育如下美德。他必須具有較多的專業知識,十分勤勉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他必須吃苦耐勞,面對危險堅定不移,在痛苦中毫不動搖。他必須通過事業的艱難和重要,以及對事業的良好判斷,通過經營事業所需要的刻苦和不懈的勤奮努力,來使公眾看到這些才能。正直和明智,慷慨和直率,必然被用來描述他在所有普通場合的行為的特徵。同時,他必定被推舉去從事所有這樣的工作、這些工作需以卓越的才能和美德恰當地進行,但能光榮地完成它們的那些人會得到高度的讚揚。富有進取心和野心而為其處境所抑制的人,是懷著什麼樣的急切心情到處尋找能使自己出名的好機會呢?沒有什麼事情能向他提供這種機會,似乎使他很不愉快。他甚至帶著愉快的心情期待國外戰爭或國內衝突產生; 暗自高興地通過隨之產生的一切騷亂和流血事件,觀察出現那些有希望大顯身手機會的可能性,抓住那種時機,他就可以引起人們對他的注意和賞識。相反,有地位和有聲望的人,他的全部聲譽存在於日常行為的合宜性之中。他滿足於由此得到的微末名聲。他沒有才能去博得其他東西,也不願讓隨同困難或危難而來的事情麻煩自己。在舞會上出風頭,是他的巨大勝利。在風流韻事中取得成功,是他的最大成就。他對嫌惡公眾的一切騷亂,這不是出於對人類的愛,因為大人物從來不把地位比他低下的人看做同胞;這也不是由於他缺乏勇氣,因為在那種情況下他不大會膽怯;而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不具備在這類情況下所需要的美德, 意識到公眾的注意力肯定會從他身上轉到別人身上。他也許會冒某一微小的危險,從事某一迎合時好的運動。但是,當他想到某種需要連續和長久地努力保持耐性、勤勉、剛毅和操心的境遇時,就會害怕得戰慄起來。在出生高貴的那些人身上幾乎見不到這些美德。因此,在所有的政府中,甚至在君主國中,在中等和下等階層生活中受教育的人們雖然遭到所有那些出身高貴的人的妒忌和憤恨,但是由於自己的勤勉和才乾而得到提拔,通常佔據著最高的職位,管理著行政機關的一切事務。大人物見到他們,先是輕視,繼而妒忌,最後以卑賤地表示屈服為滿足,這種態度本來是他們希望別人向自己表露的。 正是喪失這種對人類感情的從容不迫的絕對控制,使高貴地位的降低變得如此不能忍受。當馬其頓國王一家被保盧斯埃米利烏斯在勝利中帶走的時候,據說他們的不幸使得羅馬人的注意力從征服者的身上轉到了國王一家身上。看到王室兒童因為年紀還小而不了解自己的處境,旁觀者深受感動,在公眾的欣喜歡樂當中,帶有極為微妙的悲傷和同情。在行列中接著出現的是馬其頓國王;他像是一個神誌不清和驚駭不已的人,由於遭受巨大的災難而喪失全部情感。他的朋友和大臣跟在他的身後。當他們一道行走時,經常把目光投向那個失去權勢的國王, 並且一看見他,眼淚就奪眶而出。他們的全部行為表明:他們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不幸,而全然是國王的更大痛苦。相反,高尚的羅馬人卻用一種輕視和憤慨的眼光看著他,認為這個人完全不值得同情,因為他竟會品質低劣到在這樣的災難中忍辱求生。可是,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災難呢?根據大部分歷史學家的記載,他在一個強大而又人道的民族保護之下,在一種富足、舒適、閒暇和安全的狀況中度過了余生。這種狀況本身似乎是值得羨慕的,因為他甚至不會由於自己的愚蠢而失去這種舒適的生活。但是,他的周圍不再有那班頌揚他的笨伯、諂媚阿諛者和扈從。這些人先前已習慣於在他的各種活動中隨侍左右。他不再受到民眾的瞻仰, 也不再因他擁有權力而使自己成為他們尊敬、感激、愛護和欽佩的對象。他的意向不再對民眾的激情產生影響。正是那難以忍受的災難使國王喪失全部情感,使他的朋友忘卻自己的不幸;氣質高尚的羅馬人幾乎不能想像在這種災難中還會有人品質低劣到忍辱求生。 羅斯福哥公爵說:“愛情通常會被野心取代,而野心卻幾乎沒有被愛情取代過。”一旦人們心中充滿了那種激情,它就既容不下競爭者,也容不下繼任者。 對慣常得到、甚至慣常希望得到公眾欽佩的那些人來說,其它一切愉快的事情都會變得令人厭惡和失去魅力。一切遭人唾棄的政治家為了寬慰自己,曾經研究過如何抑制野心以及輕視他們再也得不到的那些榮譽,然而,有幾人能夠成功呢? 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人都無精打采地、懶洋洋地打發著日子,為自己毫無意義的念頭感到煩惱,對私生活中的各種消遣缺乏興趣。除了談到他們過去的重要地位之外,了無樂趣;除了徒勞無益地忙於某一旨在恢復那種地位的計劃之外,也絲毫得不到滿足。你當真決定不用你的自由去換取一個氣派十足的宮廷苦差,而自由自在、無所畏懼和獨立自主地生活嗎?要堅持這個可貴的決定似乎有一個辦法, 或許也只有一個辦法。決不擠進很難從那裡退出的地方;決不投身於具有野心的集團;也決不把自己同主宰世界的那些人比較,他們早在你之前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 在人們的想像中,置身於普遍的同情和關注之中彷彿是非常重要的。這樣, 那個把高級市政官的妻子們分隔開來的重要物體——地位,成了一部分人生活中力求實現的目的,也成了一切騷動、忙亂、劫掠和不義的根源,它給世界帶來了貪婪和野心。據說,有理智的人的確蔑視地位,就是說,他們不屑於扮演主要角色,對誰因不值一提的小事——最小的優點也比這種瑣事重要——而在同伴面前受到指責也漠不關心。但是,誰也不會輕視地位、榮譽和傑出,除非他的做人標準遠遠高於普通人;除非他如此堅定地相信賢明和真正的哲理,以致當他的合宜行為使自己成為恰當的讚許對象時,深信自己並不在乎也不贊同這樣一個不值一提的結果;或者,除非他如此慣常地認為自己卑下,沉淪於懶惰和醉漢似的冷漠之中,以致完全忘掉了慾望和幾乎完全忘記了對優越地位的嚮往。 從這一意義上來說:正如成為人們慶賀和同情關心的當然對像是一種璀璨奪目的成功一樣,再也沒有什麼事情比感到自己的不幸得不到夥伴們的同情,反而遭到他們的輕視和嫌惡更令人鬱鬱不樂。正因為這樣,最可怕的災難並不總是那些最難忍受的災難。在公眾面前表露自己小小的不幸往往比表露自己巨大的不幸更加丟臉。前者沒有引起人們的同情;而後者雖然或許沒有激起同受難者的痛苦相近的感情,但卻喚起了一種非常強烈的同情。在後一種情況下,旁觀者們同受難者的感情相差不遠,這種不完美的同情為他忍受自己的痛苦提供了某種幫助。 在一個紳士穿著骯髒和破爛的衣服在一次歡樂的集會上露面比他帶著鮮血和傷口與會更加丟臉。後一種情況會引起人們的同情,而前一種情況則會引起他們的嘲笑。法官判處一個罪犯上頸手枷示眾使他蒙受的恥辱,甚於判處他死刑。幾年前,那個國王在隊伍前鞭打一個普通軍官,使這位軍官受到無可挽回的恥辱。如果國王刺傷了他,那倒是一種輕得多的懲罰。根據有關榮譽的慣例,一次笞刑使人感到恥辱,而一處劍傷卻並不如是,其理由是顯而易見的。如果那個認為恥辱是最大的不幸的紳士受到那些較輕的懲罰,富有人情和高尚的人們就會認為他受到了最可怕的懲罰。因此,對那一階層的人通常免除那些會帶來恥辱的刑罰,在許多場合,法律要處死他們時,也要尊重他們的名譽。無論以什麼罪名鞭打一個有地位的人或把他上頸手枷示眾,都是除俄國以外的歐洲各國政府不能實行的殘暴行為。 一個勇敢的人並不因被送上斷頭台而被認為是可鄙的,而上頸手枷示眾卻會這樣。在前一種情況下,他的行為可能使自己受到普遍的尊敬和欽佩;在後一種情況下,卻不會得到人們的喜愛。在前一種情況下,旁觀者的同情支持了他,使他從羞恥中解脫出來,從那種只有他一個人感到不幸的感覺——這是一種最難忍受的情感——中解脫出來。在後一種情況下,得不到人們的同情,或者即使有的話,也不是由於他受到的痛苦,而是因為意識到沒有人對他的痛苦表示同情所引起的。這種同情是為了他蒙受恥辱而不是為了他受到痛苦。那些可憐他的人,為他臉紅並垂頭喪氣。雖然不是因為犯有罪行,他也同樣頹喪,並感到自己是因受到懲罰才蒙受無可挽回的屈辱。相反,被判處死刑的人,由於人們肯定會看到他那受人尊敬和稱讚的堅定面容,所以他也會帶著那種剛毅的神色;如果罪名沒有使他失去別人對他的尊敬,那麼懲罰也決不會使他失去這種尊敬。他不懷疑自己的處境會遭到人們的輕視或嘲笑,他不僅能恰當地表現出一種十分平靜的神態, 而且會露出一種勝利和愉快的樣子。 卡迪納爾德雷斯說:“因為可以得到某種榮譽,所以巨大的危險有其誘人之處,即使在我們遭到失敗的時候也是這樣。但是,普通的危險除了可怕之外別無他物,因為喪失名譽總是伴隨著失敗。”他的格言和我們剛才就懲罰問題所作的論述具有相同的根據。 人類的美德不會屈服於痛苦、貧窮、危險和死亡,蔑視它們也無需作出最大的努力。但是,他的痛苦遭到侮辱和嘲笑,在勝利之中被俘,成為他人的笑柄, 在這種情況下這種美德很難堅持如一。同遭到人們的輕視相比,一切外來的傷害都是易於忍受的。 第三章論由欽佩富人和大人物,輕視或怠慢窮人和小人物的這種傾向所引起的道德情操的敗壞欽佩或近於崇拜富人和大人物,輕視或至少是怠慢窮人和小人物的這種傾向,雖然為建立和維持等級差別和社會秩序所必需,但同時也是我們道德情操敗壞的一個重要而又最普遍的原因。財富和地位經常得到應該只是智慧和美德才能引起的那種尊敬和欽佩;而那種只宜對罪惡和愚蠢表示的輕視,卻經常極不適當地落到貧困和軟弱頭上。這歷來是道德學家們所抱怨的。 我們渴望有好的名聲和受人尊敬,害怕名聲不好和遭人輕視。但是我們一來到這個世界,就很快發現智慧和美德並不是唯一受到尊敬的對象;罪惡和愚蠢也不是唯一受到輕視的對象。我們經常看到:富裕和有地位的人引起世人的高度尊敬,而具有智慧和美德的人卻並非如此。我們還不斷地看到:強者的罪惡和愚蠢較少受到人們的輕視,而無罪者的貧困和軟弱卻並非如此。受到、獲得和享受人們的尊敬和欽佩,是野心和好勝心的主要目的。我們面前有兩條同樣能達到這個我們如此渴望的目的的道路;一條是學習知識和培養美德;另一條是取得財富和地位。我們的好勝心會表現為兩種不同的品質。一種是目空一切的野心和毫無掩飾的貪婪;一種是謙遜有禮和公正正直。我們從中看到了兩種不同的榜樣和形象, 據此可以形成自己的品質和行為;一種在外表上華而不實和光彩奪目;另一種在外表上頗為合式和異常美麗;前者促使每一隻飄忽不定的眼睛去注意它;後者除了非常認真、仔細的觀察者之外,幾乎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們主要是有知識和美德的人,是社會精英,雖然人數恐怕很少,但卻是真正、堅定地欽佩智慧和美德的人。大部分人都是財富和顯貴的欽佩者和崇拜者,並且看來頗為離奇的是,他們往往是不具偏見的欽佩者和崇拜者。 毫無疑問,我們對智慧和美德懷有的尊敬不同於我們對財富和顯貴們所抱有的尊敬;對此加以區分並不需要極好的識別能力。但是,儘管存在這種不同,那些情感還是具有某種非常值得注意的相似之處。它們在某些特徵上無疑是不同的,但是在通常的外部表現上看來幾乎相同,因而粗心的觀察者非常容易將兩者混淆起來。 在同等程度的優點方面,幾乎所有的人對富人和大人物的尊敬都超過對窮人和小人物的尊敬。絕大部分人對前者的傲慢和自負的欽佩甚於對後者的真誠和可靠的欽佩。或許,撇開優點和美德,說值得我們尊敬的僅僅是財富和地位,這幾乎是對高尚的道德甚至是對美好的語言的一種褻瀆。然而,我們必須承認:財富和地位幾乎是不斷地獲得人們的尊敬;因此,在某些情況下它們會被人們當作表示尊敬的自然對象。毫無疑問,罪惡和愚蠢會大大貶損那些高貴的地位。但是, 它們必須很大才能起這樣的作用。上流社會人士的放蕩行為遭到的輕視和厭惡比小人物的同樣行動所遭到的小得多。後者對有節制的、合乎禮儀的規矩的僅僅一次違犯,同前者對這種規矩的經常的、公開的蔑視相比,通常更加遭人憤恨。 很幸運,在中等和低等的階層中,取得美德的道路和取得財富(這種財富至少是這些階層的人們能夠合理地期望得到的)的道路在大多數情況下是極其相近的。在所有的中等和低等的職業裡,真正的、紮實的能力加上謹慎的、正直的、 堅定而有節制的行為,大多會取得成功。有時,這種能力甚至會在行為不端之處取得成功。然而,習以為常的厚顏無恥、不講道義、怯懦軟弱、或放蕩不檢,總會損害、有時徹底損毀卓越的職業才能。此外,低等和中等階層的人們,其地位從來不會重要得超越法律。法律通常必然能嚇住他們,使他們至少對更為重要的公正法則表示某種尊重。這種人的成功也幾乎總是依賴鄰人和同他們地位相等的人的支持和好評;他們的行為如果不那麼端正,就很少能有所獲。因此,“誠實是最好的策略”這句有益的古老諺語,在這種情況下差不多總是全然適用的。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能一般都希望人們具有一種令人注目的美德;就一些良好的社會道德而言,這些幸好是絕大部分人的情況。 不幸的是,在較高的階層中情況往往並非如此。在宮廷裡,在大人物的客廳裡,成功和提升並不依靠博學多才、見聞廣博的同自己地位相等的人的尊敬,而是依靠無知、專橫和傲慢的上司們的怪誕、愚蠢的偏心;阿諛奉承和虛偽欺詐也經常比美德和才能更有用。在這種社會裡,取悅於他人的本領比有用之才更受重視。在平靜和安定的時代,當騷亂尚未臨近時,君主或大人物只想消遣娛樂,甚至會認為他沒有理由為別人服務,或者認為那些供他消遣娛樂的人足以為他效勞。上流社會的人認為那種傲慢和愚蠢的行為所表現的外表風度、淺薄的才能, 同一個戰士、一位政治家、一名哲學家或者一名議員的真正的男子漢式的美德相比,通常可以得到更多的讚揚。一切偉大的、令人尊敬的美德、一切既適用於市政議會和國會也適用於村野的美德,都受到了那些粗野、可鄙的馬屁精的極端蔑視和嘲笑。這些馬屁精.一般都充斥於這種風氣敗壞的社會之中。當蘇利公爵被路易十三召去就某一重大的突然事件發表意見時,看到皇上恩寵的朝臣們交頭接耳地嘲笑他那過時的打扮,這位老軍人兼政治家說:“當陛下的父親不論何時讓我榮幸地同他一起商量國家大事時,總是吩咐這種宮廷丑角退入前廳。” 正是由於我們欽佩富人和大人物、從而加以模仿的傾向,使得他們能夠樹立或導致所謂時髦的風尚。他們的衣飾成了時髦的衣飾;他們交談時所用的語言成了一種時髦的語調;他們的舉止風度成了一種時髦的儀態。甚至他們的罪惡和愚蠢也成了時髦的東西。大部分人以模仿這種品質和具有類似的品質為榮,而正是這種品質玷污和貶低了他們自己。愛虛榮的人經常顯示出一種時髦的放蕩的風度,他們心裡不一定贊同這種風度,但或許他們並不真正為此感到內疚。他們渴望由於連他們自己也認為不值得稱讚的什麼東西而受到稱讚,並為一些美德受到冷遇而感到羞愧,這些美德他們有時也會偷偷地實行並對它們懷有某種程度的真誠的敬意。正如在宗教和美德問題上存在偽君子一樣,在財富和地位問題上也存在偽君子;恰如一個奸詐之徒用某種方式來偽裝自己一樣,一個愛好虛榮的人也擅於用別的方式給人一種假象。他用地位比自己高的人用的那種馬車和豪華的生活方式來裝扮自己,沒有想到任何地位比他高的人所值得稱道的地方,來自同他的地位和財富相稱的一切美德和禮儀,這種地位和財富既需要、也能夠充裕地維持這種開支。許多窮人以被人認為富裕為榮,而沒有考慮這種名聲加給自己的責任(如果可以用如此莊嚴的名詞來稱呼這種愚行的話),那樣,他們不久一定會淪為乞丐,使自己的處境比原先更加不如他們所欽佩和模仿的人的處境。 為了獲得這種令人羨慕的境遇,追求財富的人們時常放棄通往美德的道路。 不幸的是,通往美德的道路和通往財富的道路二者的方向有時截然相反。但是, 具有野心的人自以為,在他追求的那個優越的處境裡,他會有很多辦法來博得人們對他的欽佩和尊敬,並能使自己的行為彬彬有禮,風度優雅;他未來的那些行為給他帶來的榮譽,會完全掩蓋或使人們忘卻他為獲得晉升而採用的各種邪惡手段。在許多政府裡,最高職位的候選人們都凌駕於法律之上;因而,如果他們能達到自己的野心所確定的目標,他們就不怕因自己為獲得最高職位而採用的手段而受到指責。所以,他們不僅常常通過欺詐和撒謊、通過拙劣卑鄙的陰謀和結黨營私的伎倆,而且有時通過窮凶極惡的罪行、通過謀殺和行刺、通過叛亂和內戰, 竭力排擠、清除那些反對或妨礙他們獲得高位的人。他們的失敗往往多於成功; 通常除因其犯下的罪行而得到可恥的懲罰之外一無所獲。雖然他們應該為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地位而感到十分幸運,但是他們對其所期待的幸福總是極為失望。 充滿野心的人真正追求的總是這種或那種榮譽(雖然往往是一種已被極大地曲解的榮譽),而不是舒適和快樂。不過,在他自己和他人看來,他提升後的地位所帶來的榮譽,會由於為實現這種提升而採用的卑鄙惡劣的手段而受到玷污和褻瀆。雖然通過揮霍各種大量的費用,通過恣意放縱各種放蕩的娛樂(這是墮落分子可憐的但經常採用的消遣方法),通過繁忙的公務,通過波瀾壯闊和令人眩目的戰爭,他會盡力在自己和別人的記憶中沖淡對自己所作所為的回憶,但是這種回憶必然仍會糾纏不休。他徒勞無益地求助於那使人忘卻過去的隱秘的力量。他一回想自己的所作所為,記憶就會告訴他,別人一定也記得這些事情。在一切非常浮華的盛大儀式之中,在從有地位者和有學問者那裡收買來的那種令人噁心的阿諛奉承之中,在平民百姓頗為天真然而也頗為愚蠢的歡呼聲中,在一切征服和戰爭勝利後的驕傲和得意之中,羞恥和悔恨這種猛烈報復仍然隱秘地糾纏著他; 並且,當各方面的榮譽來到他身上時,他在自己的想像中看到醜惡的名聲緊緊地糾纏著,它們每時每刻都會從身後向他襲來。即使偉大的凱撒,雖然氣度不凡地解散了他的衛隊,但也不能消除自己的猜疑。對法賽利亞的回憶仍然索繞心頭, 無法甩脫。當他在元老院的請求下,寬大地赦免了馬爾塞魯斯的時候,他告訴元老院說,他不是不知道正在實施的殺害他的陰謀,但是因為他已享足天年和榮譽, 所以他將心滿意足地死去,並因此藐視一切陰謀。或許,他已享足了天年,但是, 如果他希望得到人們的好感,希望把人們視為朋友,但卻受到人們極端的仇視, 如果他希望得到真正的榮譽,希望享有在同他地位相等的人的尊敬和愛戴之中所能得到的一切幸福,那麼,他無疑是活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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