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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五六歸仁

順生論 张中行 2761 2018-03-20
《論語?顏淵》篇開頭就說:“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朱熹注,專說仁、己和禮,是:“仁者,本心之全德。”“己,謂身之私慾也。”“禮者,天理之節文也。”宋儒講孔孟之道,總是近於理想的天道而遠於實際的人情,因為腦子裡裝著太極圖,又橫著一條天理和人欲的界限。但是專就這裡的一點點說,我們卻無妨斷章取義加各取所需,說解釋仁為內心之高貴品質,確是大有道理。孔子也正是這個意思,說,如果人人能夠節制,照合於理的規矩行事,社會就可以成為仁的社會,而且時間不會久,只要真這樣做,就立竿見影。什麼是仁的社會?是社會中的人,行事都合於仁的要求,這要求是.仁者“愛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德方面的高要求,就全社會說是理想;就一己說呢,即使仍須算作理想,總是應該勉為其難的理想。勉為的所求就是“歸仁”。關於仁在人生中以及社會中的高貴性和重要性,前面談“利他”、談“道德”的時候已經說了不少,這裡不避重複,是想由“窮則獨善其身”的角度,再強調一下,以期對己身的進德修業能有些助益。

再強調,是因為歸仁並不容易。阻力還不很少。其一是“利”。這是總括的名稱,分說就會多到無限。但性質卻是單純的,是指一切能夠使己身存活,一般還要進一步,能夠使己身幸福甚至心滿意足的條件江且不說心滿意足,單說存活加一點點幸福的要求,所需己身之外的事物就太多了口甲這樣,乙也是這樣,而不少事物是有限的,於是就難免,甲得死乙不能得,乙得則甲不能得。遇到這種情況,荀子的推論是爭。可是仁的要求則相反,是讓。這顯然很難,尤其是對於存活和幸福會有大影響的時候。其二,還有個助威的阻力是“世風”。這是指為了私利,或說為了發財,為了享樂,多數人無所不為的風氣。我們都知道,一個社會裡指導生活的力量,以風氣為最大。舉最微末的裝束為例,新才子佳人,有幾個出入公共場所,不西其服、高其跟的呢?何況發財的大事,如屈原之眾人皆醉而我獨醒,視財富如浮雲,就太難了、而說起發財,顯然就要當錢不讓,也就只能與“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仁背道而馳了。實際是比不讓更甚,如我們的目所見,耳所聞,有大量的人,用自己的所有,換錢。這所有,可以是管大大小小事之權,可以是持刀執杖之力,可以是造各種偽品之巧,等等,總之,都是己所不欲,施於人。其結果呢,有不少人真就發了。這之後,必是享盡人間之樂,出盡人間的風頭,或說獲得眾人艷羨的榮譽。世風如此,如果沒有顏淵那樣的修養,不隨大流,也己所不欲,施於人,總是太難了。其三,還有個道術方面的阻力,也不可忽視。這是為了治平,要怎樣看世間的有些人,或絕大多數人。孔孟推崇仁義,是把一切人,至少是本質上,都看作好人,所以應世之道是善意對人。法家韓非、李斯之流就不是這樣,他們不管人好人壞,都看作富國強兵(也就是抬高君主的地位和擴張君主的利益)的工具。工具的價值在於有用,所以對待的辦法是鞭策:聽話或有功就賞,反之就嚴刑峻法。嚴刑峻法是己所不欲,可是施於人,顯然就與仁背道而馳了。後世還有更甚的,是把有些人看作壞人,所以對應之道是仇視,並進而用各種以力為後盾的辦法壓倒之。壓倒,如果是對自己,當然是非所欲,可是施於人,也就與仁的要求背道而馳了。總之,人立身處世,不管考慮身為還是考慮身外,歸仁都如逆水行舟,要費大力,而轉過頭來變為順流而下,就會一發而不可收拾。

歸仁難,為什麼還應該這樣?理由也不只一種。其一是,為了個人能夠活得安適,就不能不有個人與人間以仁的精神相處的社會。這意思,前面已經談過,是,人是社會動物,沒有社會的互助就不能活,至少是不能活得好。互助是由善意出發,也可能施而沒有受報,可是不計利害,這是仁。在世風日下的時代,這樣的事也還是不少見,如路遇病人,並不相識,卻慷慨解囊,送往醫院,甚至下水救人,犧牲了自己的生命,都是此類.試想,如果社會中人與人都這樣相待,這個社會就成為溫暖的,生於其中就會感到安適,快樂。如果走向反面,閉門家中坐,擔心紅衛英雄會來抄家,出門,擔心樑上君子會來撬鎖,長年累月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生活就成為既太難又太苦了。所以專是為了社會安定,或卑之無甚高論,只是個人活得安心,也要人人都歸仁,而不要走向反面。其二,應該歸仁的理由還有玄遠的,甚至高尚的,是上面所引朱熹所說,仁是“本心之全德”。德是遵守道德規律的一種性格,或一種力量。這力量,康德視為神秘的,所以表示敬畏。何以值得敬畏?是因為有些事物,情慾想取,它卻出來阻止,而且生效,真就不取;或反面,情慾很怕(如有生命危險),它卻出來督促,而且生效,真就不怕,去赴湯跟火。這樣說,德就成為辨別是非並取是捨非的一種內在的力量,這力量從哪裡來?孔孟說是由天命來,宋儒說是由天理來;我們現在看,似乎可以從天上拉到人間,說是由文化教養來。就說只是慢慢教養而成的吧,總是不容易,孟子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這異的一點點,想來就是這個。回到朱熹的話,仁是本心之全德,遵守道德規律,歸仁,以善意對人,就成為當然的了。事實也正是這樣,比如分我們的所求為情慾的和道德的兩類,道德的求而得是“心安理得”,力量也並不小,從而所得也並不輕。所以,只是為了求心安理得,我們也應該走歸仁一條路。其三,應該歸仁,理由還可以從打小算盤來。這是以善意對人,日久天長,必致換來善意。試想,這樣處世,無論居家或外出,所接觸都是如至親好友,專由情緒方面說,也是合算的吧?

以上說歸仁是應然,是不是也能然呢?上面曾說不容易,所以化難為能,就要建樹一些保障有成的條件。自然,最好是有個仁道大行的社會,如所描畫的君子國那樣.但我們不能俟河之情,所以只好“窮則獨善其身”。這保障有成的條件,由重到輕,我想到的有三個。其一最根本,是《莊子?天道》篇所記堯的話: 昔者舜問於堯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堯曰:“吾不敖(傲慢)無告(無依靠之人)不廢窮民,苦(傷痛)死者,嘉(喜愛)孺子而哀(憐憫)婦人。此吾所以用心也。 這是說,要有悲天憫人之懷,即孟子所說“不忍人之心”。這懷,這心,都來於愛人生,因而也就愛自己的同類,沒有這樣的胸懷,如張獻忠之流,以殺人為娛樂,如紅衛英雄之流,以整人為正義,即使口中還替天行道,手下卻是離仁太遠了。其二,由情懷略降到知或信,是經過考慮或不經過考慮,確認仁與利相比,仁的價值高,利的價值低。堅信這個,遇到仁與利不可得兼的時候,才會舍利而取仁。其三是要養成利他的習慣,使習慣成自然,萬-遇到仁與利有大衝突的情境,也會毫不費力就舍利而取仁。這樣立身處世,蓋棺之前算帳,在俗世之利項內,也許損失不少吧?大概會是這樣。但是也不無收穫,這是心安理得。如果竟是這樣,那就應該想到,這是古今聖賢企求而未必能得的,今由歸仁而得之,甚至可以含笑於地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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