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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五一愛好

順生論 张中行 3362 2018-03-20
由道術下降,係人之心的還有“愛好”。或者說,道術是總的,其中還可以包括零碎的愛好。愛好是一種心理狀態,對於某些事物,通常是非生活所必需,但有就高興,因而想求而得之。求的心情還常常很強烈,我們習慣稱為“癖”,含有愛得很厲害,以致欲戒而不得的意思。語云,無癖不可以為人,這可以作保守和進取兩種理解:保守是,人大都沒有看破一切的修養,既然高不成,只好任其低就;進取是,惟其有癖,才更可以顯示其人的率真,甚至超常,如米元章之愛石,錢牧齋之愛書,黃葦田之愛硯,等等,都是。這樣說,癖也許有拔萃的一面,一般人的所謂愛好,程度大概不會這樣深。但這也自有其價值,退而又退地講,世間不少冷酷,不少艱險,至少是不少枯燥,也就不少苦悶和煩惱,人,為天命所限,總不能不希望,疾首蹙額之中,也間或能夠破顏為笑吧?這有多種辦法,而有愛好,心有所繫,總是其中之一,或重要的之一。明此理,見到世間有各種迷,如有的人唱京戲,是戲迷,有的人跑球場,是球迷,有的人跑郵局,是集郵迷,有的人逛書店,是書迷,等等,五花八門,就不足為奇了。

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在愛好方面表現的尤其是這樣。有沒有一點愛好也沒有的?愛好與文化程度和生活條件有密切關係,推想舊時代、偏僻地區的貧苦農民,吃不飽,穿不暖,為能生存而掙扎,大概是不會有,甚至想不到愛好的。不具備這兩個條件,或者說,生活情況還可以,至少是沒有降到水平線以下,如果不像印度苦行僧之有意修苦行,沒有一點消閒之心,就幾乎成為不可能。而且可以進一步說,愛好只是單純的一種,也必是極為罕見。這愛好的非一,或相當多,可以是異時的,如愛郵票換為愛書;更多的是同時的,如既好下棋,又愛跳舞。愛好多,負擔會加重,如既費時間又費錢。但俗語說,好者為樂,好而至於成為癖,在不好者看來,簡直不可解,甚至可笑;當其事者就不然,而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就是人,這就是人生。

愛好,人人不同,這分別由各種渠道來。一種,也許力量最大,是性格。性格由較多的先天加較少的後天形成,形成之後就有大力,決定行為的大力。愛好也必表現為行為,如唱京戲,買郵票,某甲這樣,某乙不這樣,我們說這是性格不同。性格有後天成分,或說不能不受後天的影響,如米元章拜石而不集郵,因為那時候還沒有郵票。後天的條件不只一種。其一是環境。這顯而易見,比如住在偏僻的山區,沒見過各種少見的郵票,自然就不會產生集郵的愛好。環境中還有個重要因素是人,與自己有交往的人,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說,愛好也會傳染,比如說,自己本不想跳舞,因為好友喜歡跳,也就跟著去跳了。其二是境遇,主要是有沒有錢和有沒有閒。愛好,原來沒有的想求得,或進一步,原來少有的想多有,就要用錢換(如書畫),或用閒換(如下棋),或用錢兼閒換(如聚書)。所以,睜眼看看就會發現,經常是,境遇越好,愛好越多。其三是時風。這是指流行於當時的評價意識。如某種事物,多數人覺得有價值,因而也就有榮譽,反之就沒有榮譽。人,看法違背時風是不容易的,於是,比如集郵成為一股風,有不少人,對那個小花票本來沒有興趣,也就隨著追逐,不惜大價錢買了。其四是傳統。這多半是讀書人,熟悉古事,不知不覺也就隨著昔人的腳步走,比如硯和墨,今日幾乎成為廢物,可是有些人還是肯費大力,出大價錢,搜求顧二娘和方於魯。以上說環境、境遇、時風、傳統共四種,這四種可以單獨行軍,但更常見的是聯合作戰,分,或聯合而出力不同,其結果就成為愛好的各式各樣。

各式各樣,具體說無盡,也不必要。可以說說的是有否高下之分。想來任何人都會承認,是有高下之分。分高下要有標準,標準玄遠,可以舍遠取近,只依常識,比如兩個人,各方面的條件差不多,而且都有爭勝之心,而愛好有別,甲所愛是圍棋,乙所愛是打麻將,幾乎人人都認為,甲的愛好比乙的愛好高。即以這常識為標準,可以把愛好分為由高到下的四類。第一類最高,是愛好與進德修業有關。舉兩種為例。一種是愛好古典詩詞,有閒錢就買這類書,有閒時間就隨著古人吟誦,或“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或“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吟誦久了,熟能生巧,也許進一步,或登高望遠,或花間月下,心有所感,也用平平仄仄平的形式寫出來。吟,寫,未必能換錢,卻有大獲得,是移心於詩境,這是生活的上而又上,所以可以稱為高。另一種是愛好書畫,不只搜羅,還自己動手。書,可師法的單純,可以限於本國的古人;畫則可以古今中外。這方面,如果成為癖也大有好處,工作之暇,動筆,不能遠追晉二王、清四王而能得其彷彿,損之又損地說,也總可以自怡悅,所以也可以稱為高。再說第二類次高的,是與學業無關,但可以消遣閒情。也舉兩種為例。一種是舊時代的,愛好佳硯,尤其是古硯,於是也就費大力(精力和財力)搜求,寶而藏之。這搜求不為用,是為欣賞,即看著高興。人生,高興並不易得,所以能供消遣也就是有了大用。另一種是現代的,愛好照相,買好照相機,學照的技術,有的還置備沖洗工具,自己沖洗,放大。人,似水流年,能夠留下一些生活的痕跡,時過境遷,找出來看看,也不無好處,所以這雖然是費力(也是精力和財力)之事,也可以說是很值得。再說第三類不高的,是所愛好與利有關。舊時代,有不少所謂守財奴,愛錢如命,如所描寫,就是此類。現代呢,據說有的人集郵,也為贏利,如果竟是這樣,那就也應該劃入這一類。最後說最下的第四類,是常說的所謂吃喝玩樂,對修身、事業有妨害的。最典型的是賭博、吸毒之類,如果也成為癖,那就必致害了己,兼擾亂了社會。

愛好有高下,用不著說,任何人,只要不能做到毫無愛好,就應該趨高而避下。可惜的是,在這方面,就一般人說,總是趨高較難,趨下較易。比如迷書法與進賭場之間,前者要靠長久的修養,後者就不過是一念之差。高,難,下,易,趨高就不得不勉為其難。但勉為是理想;能否有成,至少一半要決定於實際。這實際,有社會的情況。人,在社會里活動,憑自己的所知、所感,對於社會中的諸多事物,有愛有憎,有取有捨,所取,總是社會裡不希有的,這是說,就是個人的愛好,也不能不受社會情況的製約。舉實例說,舉世都忙於爭利,讀書成為鳳毛麟角,個人愛好成為古典詩詞就大難,因為也許就沒有機會接觸。這就過渡到另一種實際,是個人的生活情況。王獻之成為大書法家,推想是來於對書法的愛好,何以會有此愛好?原因,或主要原因,是他有個書法家的父親,王羲之。 ;這樣,社會情況加個人的生活情況,愛好的選取,個人就絲毫不能為力了嗎?也不盡然。理由之一是,至少是在某種情況之下,英雄也未嘗不可以造時勢。這是通常說的有志者事竟成,志來於個人,可見,即使強調客觀,個人終歸還有或多或少的活動能力。理由之二是,客觀情況也常常會有可此可彼的兩歧,比如帶著錢走入市場,貨架上既有《全唐詩》,又有照相機,買哪一種,即取哪一種愛好,還是可以由自己決定的。所以,為了愛好的趨高避下,我們還是應該勉為其難。勉為之前先要能分辨高下,所以“知”是很重要的。

談到知,還有個與愛好有關的間題需要考慮一下,那是,有“玩物喪志”一說,究竟對不對?這個問題不簡單,因為情況多種多樣。首先是所謂志指什麼。照通常的理解,是指大志,即成大功、立大業的願望,有愛好,就會使大志化小甚至滅絕嗎?顯然還要看是什麼愛好。吃喝玩樂,通常看作有害的那些,可能會有這樣大的影響。向上,那些公認為無傷大難的,如紀曉嵐之愛好佳硯,似乎就不至喪志,因為他仍能編寫成《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至二百卷之多。這兩種不同的情況會使我們悟到一種可以稱為中道的理,即不高不下的愛好可以有,但宜於適可而止。適可是不過度。過度的表現及其危害,至少有這樣兩種。一種,表現為願望的獨占。其結果是其他都不顧,事業云云自然也就化為空無了。另一種,表現為貪得無厭。據我所知,有些迷古董(或一種或幾種甚至多種)的人就是這樣,逛古董鋪,見到一件,覺得不壞,價不低,不買到手心不安,於是東拼西湊,好容易到手,又遇見一件,覺得更好,價自然也就更高,想買到手,力量不夠,心更不安,於是不借賣家當,借債,奔走呼號。這是因貪而走向消遣的反面,本為取樂,反而引來大苦惱。這苦惱,連帶上面提到的喪志,使我們不能不想到。非生活所必需的愛好,雖然在整個人生中不佔重要地位,處理得合情合理也並不容易,所以為了得多失少,仍須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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