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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八時風

順生論 张中行 2539 2018-03-20
何謂時風?古謠諺如“城中好高髻,城外高一尺”是最簡要的說明。這樣的時風有不少特點,一,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或竟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有的漸漸,有的甚至相當快,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就成為美,成為好,總之就帶有高程度的榮耀,於是也是一般人,就趨之若鶩,簡直成為非此不可。二,常常未必是必要的? ,如古之高髻,今之高跟,換為不高,反而可以方便些,只是因為成為時風,至少是不惑之年以下的,抗就不很容易。這裡說非必要,被時風吹得東倒西歪的人或者不同意,因為他或她們會認為,既然帶有榮耀,就是必要。那就補說一點解釋,是這裡所謂必要,是指沒有它,生活(包括社會)就不能維持的那些,如古人稱為大欲的飲食男女之類,必不因時而變;高髻和高跟不屬於這一類,也就會因時而變,所以不是必要的。三,也就可能未必是好的,如走後門也可以成為時風就是這樣。四,因為是時,縱使這時可以相當長,甚至很長,總會由於來個過時而成為陳跡,如高髻就是這樣。五,因為是風,非必要,未必好,總有一些人,褒之是一般人以上的,貶之是頑固不化的,會不趨之若鶩,甚至有反感。

非必要,未必好,還會為少數人所鄙視,是一面,由影響方面看是不重要的一面。另一面則絕頂重要,是力量非常之大,至少是一般人,被吹而想逆風而行就幾乎做不到。以高談祖國燦爛文化而不願碰的女人纏小腳為例,這是最典型的時風,可以看看它的力量是如何大。談大的現象之前,似乎應該先考慮一下相關的理。大概是黑格爾說的吧,凡是已然的都是應然的。應然是必然之外還加上某種量的價值。還是限定說女人的腳,在其上玩各種花樣,由身外的高跟、繡花、嵌香料起,到身內的加工求瘦小止,就真是這祥嗎?不知道性心理學家如藹理斯之流會怎麼認識,至於我們一般人,就最好是安於近視,只看表現而不問價值。退一步,就說是也許與價值有多多少少的關聯吧,這所得總是大的所失換來的。專說身內的加工,變大為小,變寬平為尖,其所失是立不能穩,行不能快,總是犧牲太多了。可是風的力量就是如此之大,因為男士女士都覺得女性以嬌柔為美,腳瘦小顯得嬌柔,於是由很早起,愛美的女性就在這方面用力追求。先是小修飾,如趙女鄭姬之類賣笑佳人“躡利展”,見《史記?貨殖列傳》,利展就是尖頭鞋,瘦了。到唐代,傳說“平明上馬入宮門”的人物著小蠻靴,推想必是小巧玲瓏的。小巧,身內是否加工,如加,加到什麼程度,不知道。其後到北宋,就可知是加了工的,有近年發現的藝妓的圖像,腳短而頭尖為證。推想此風到南宋就急轉直下,變小加工為大加工,鐵證是王實甫的,崔鶯鶯的繡鞋是“半拆”(三寸),這是當時美人的形象,腳已經小到極限,其後明清兩代,不過依樣葫蘆而已。這徉,可見至晚由北宋起,女性腳加工求瘦小已經成為時風。然後看看其力量是如何大。只須舉一點點例。先說個別的:男性,如蒲松齡,我們視為國寶的開明人物,寫《 聊齋誌異分中的“織成”, “三寸”之不足,還誇張為“細瘦如指”;女性,清初以滿俗改漢俗,曾下令禁止纏腳,青年婦女有因此而自殺的,見《東華錄》。再說泛泛的,是無論男女老少,都認為女人的腳就應該這樣,不這樣就不成其為女人。這就是時風,因為力量過大,又常常不合理,或說不講理,所以簡直說是可怕的。

時風,由起因方面考察,都有所為。這所為,有出於多數人的,如上面談的女性貴嬌柔,因而在腳的瘦小方面下功夫,就是自天子至於庶人,幾乎都是這樣看。有出於少數人的,如楚王好細腰,漢武帝崇儒術,來源只是孤家寡人一個;六朝時期講門第,來源是王謝之類朱門大戶,終歸還是少數。這關係都不大。關係重大的是一旦成為時風,它就有了比法律更為強大的強制力量,更糟糕的是就幾乎不再有人想到跟它講理。也惟其因為不講理,它的影響,及於社會,自然包括其中的個個人,就特別深遠。這影響,有好的可能;但是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風,沒有理控制,刮向不合理的可能總是更大的。如果不幸而竟刮向不合理,而它又有難於抗拒的力量,為社會的治平和向前、向上設想,問題就嚴重了。

所以管理社會,求治平,必須重視時風的情況。顯然,行之前,先要能夠分辨好壞。這方面的問題更加複雜。因為一,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比如視有錢加物質享受為榮耀,你不同意,視為榮耀的人或則不理睬;即使理睬,也必是你說公的理,他說婆的理,在人生之道方面,以理服人是很難的。還有二,時風也許大有來頭,如楚王、漢武帝,王謝之類,他說某裝束美,某信條是真理,你就不再有爭論的權利。還可以加個三,是時風如決口後的水流,都順流而下了,誰還有力量或閒心想想,這順流而下究竟對不對呢!分辨好壞難;不過管理社會,求治平,求向上,卻又非分辨不可。不得已,只好仍乞援於人文主義,用常識或通俗的話說就是.凡夠得上“文明”這個稱號的,我們要,反之,我們不要。舉個概括的例,喜愛科學藝術與喜愛金錢和物質享受之間,平心靜氣用理智衡量,我們總會承認前者高於後者。等而下之,慣於公道、依法辦事與走後門、行賄受賄之間,其好壞的分辨就更加容易了。

知之後是行。如何行?具體難說,因為不能不就事論事。只好說說原則。比喻壞的時風為病,精於養生之道的人必是多在積極方面下功夫,即用各種方法鍛煉將養,以求不病。治大國如烹小鮮,理是一樣,也是要用一切辦法,如教育、宣傳、獎勵之類,以求絕大多數人願意順著正路即向上的路走,形成好的時風。這樣做,還有個成功的秘方,是用榮耀感為靈藥,比如說,如果能夠使絕大多數人“感到”入餐館宴會,越儉樸越榮耀,就用不著三令五申,嚴禁大吃大喝了。不病是用引導法有成的結果。但人是活的,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所好,還是以養生為喻,無論怎樣謹小慎微,求永遠不病終歸是做不到的。這是說,時風變壞的可能必還是不少。如果不幸而竟至變壞,出現以發財和享樂為榮耀、以行賄受賄為當然之類的時風,怎麼辦?自然還是只能說個原則,是如對付患病然,一方面要有決心治,另一方面要想盡辦法治。

決心也許不難,收效則大難,因為追到根抵,關鍵還是人心所向。所以求治本清源,還要在變人心方面下功夫。所謂變人心,仍須從根本方面說,不過是提高群體的教養。這在前面已經說過,教養的提高包括知和德兩個方面。如果兩個方面都能提到很高,說句近於幻夢的話,群體中人人都成為顧亭林或秋瑾,那就真可以垂衣裳而天下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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