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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二七道德

順生論 张中行 3560 2018-03-20
《孟子》有幾句話:“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各文言散文選本都收,還入了語文課本,所以大家都熟悉。這幾句話,前半是比喻,重點在後半,是一種生活態度:好死不如賴活著,生死事大;可是萬一被擠到生與義間只能取其一的時候,就死,所謂慷慨就義。這種生活態度,或說主張,任何人都知道,實踐大不易。孟子怎麼樣,不知道,因為他沒有被擠到這樣的夾縫,壽終正寢了。孟子以外,至晚由榮居《史記》列傳之首的伯夷叔齊起,數不盡的男士,都照孟子指點的路走了;女士更多,因為世間有太多的男士,見色忘義,會使女士,不死就陷於不義。不管是男士還是女士,為之而捨生的義都不得不實指到事,而這事,用另一個時代的眼光看,評價就可能兩樣。舉例說,某男士為某理當亡國之君死了,某女士為許嫁而未謀面的某短命鬼死了,在封建專制時代,男要賜諡,女要旌表,都是應該名垂青史的,我們現在看就未必是這樣。說未必,因為對於忠和貞,在有些人的頭腦裡,像是還沒有斬草除根。這裡談道德,重點是泛泛的理,忠和貞一類,因為牽涉到事,可以裝作不見。其後,著重研討的應該是:舍生取義,要有大力量推動,這力量顯然不是由法律來,因為赴刑場是綁著去的,所謂被動;取義是主動,這力量從哪裡來?任何人都知道,是從道德來。道德有如此的大力量,是怎麼回事?

大概是因為難於追本溯源,昔日的賢哲都是只管當然,而不問其所以然。孔門的最高德是仁,說:“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孟子說. “側隱之心,人皆有之,”宋儒是喜歡鑽牛角尖的,也只是說善來於天理,而不問為什麼會有天理,而就有這樣大的力量,能夠使人雖未必有利而甘心向善。康德更進一步,是兼助以讚歎,說:“有兩種事物,我們越想它就越敬畏,那是天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畏,是因為感到它力量太大,能夠迫使人舍生。敬畏,不進一步問本原,顯然是因為本原難找。其實,由我們現在看,這難是由於昔人慣於集中一點,局於形上而忽略形下。形下是什麼情況?不過是,人想活就不能不勉力也讓別人活,日久天長,成為習慣,並(因為難)信奉這樣更好而已。追問是學究習氣,就本篇說,更重要的是,確認它有大力之後,要了解它的性質,以便能夠適當地利用它。

關於道德的性質,也是不管落實到事會是若何形態,為了省力,可以引孔子的話,是:“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從消極方面說。還有從積極方面說的,是;“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外用現在的話說,是不管做什麼,都要設身處地想想,即視人如己,我不願意挨整,也就不整人;我願意別人對我好。也就好心對人。再說得明快些,所謂有德,其本質不過是,自己想活,也給別人留點活路;或爭上游,盡可能使相關的人得些好處,有時甚至不得不損己也在所不惜。能這樣做,'是心裡.總是這樣想,這存於心的力量,用康德的話說是道德律。稱為律,有不可冒犯的優點,但會引來誰所定的問題;不如多顧實際,就人說是有德,離開某某人而說這有強人為善的力量是道德。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為了社會,至少是安定,這道德,作為群體的精神財富,是如何貴重。甚至可以誇大說,如果道德能夠生實效於一切人一切事,那就可以不要法律。人人都是伯夷叔齊,各種鎖就不再有用,懲治偷盜的法規和法院自然也就成為多餘了。我們沒有或說永遠不能做到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顯然是因為,花花世界,不能人人都是伯夷叔齊,並且,至少是會在某時某地,絕大多數人成為蔑視道德的勇士,那就連法律也就成為一紙空文了,這裡且不管某時某地,還是正面說道德的優越性。這,可以引一句家常話來說明,比如有一家人住個小院落,院有圍牆,不高,有柴門,很破爛,有人會說這樣的牆和門,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君子決不會越牆或破門而人,是因為有力量管著,這力量是道德。說起這管著,與法律相比,優越性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不擇時不擇地(或說永遠跟著),此即古人所謂“尚不愧于屋漏氣二是不會有逾閒的危險,因為定形為強烈的取義之心,管得嚴,就不會知而不行。法律就不成,殺雞給猴看,有些猴膽小,或尚略有求好之心,可以生某種程度的功效;還有些猴,有時甚至數量不小,是既不膽小,又無求好之心,那就只能勞動民警或武警,晝夜跟隨,然後,幸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扭送法院了。顯然,法網是不能密到必不漏一個的,於是就不免於積案多而不能破,這是說,為了社會的安定,法律的效力是有限的。

有限,可以不可以說,要用道德的力量來補充?我的想法是應該反過來,說以道德為主,因為它不能在任何人身上都百分之百地有力量,所以才用法律來補充。這樣說,我們就會想到一種此長彼消的情況,是:如果道德的力量增大,法律管轄的範圍就可以縮小,社會反而容易安定。由此推論,談論社會,講治平之道,就應該在培養道德方面盡大力量。而說起培養,有些事情就不能不注意。這是一,要心明眼亮,知道所謂道德,所謂有德,本質是什麼。比喻說,提倡視人如敵,父不為子隱,子不為父隱,就是反“己欲立而立人”之道而行,培養云云也就名存實亡了。二,培養,難易,甚至能不能成功,都決定於群體,或說絕大多數人的文化教養。有教養,容易看到並重視己身利益之外的一切,這一切自然包括己身之外的人及其利益。反之,不識之無,正如我們睜眼所能見,營營苟苟,眼只看私利,手只抓私利,甚至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天經地義,培養,即使盡了最大力量,求這樣的人變為伯夷叔齊總是太難了。三是言教不如身教。身指或偏於指位高者和年長者之身,所謂上行下效,草上之風必僵,無言或少言,方法是感化,總會比誇誇其談而行則另一套,容易生實效。四,要在風氣方面用大力,使群體中幾乎人人都相信有德是榮,無德是辱。這榮辱的觀念力量最大,因為義是心理的,榮辱是世俗的,上面所說舊時代許多男女士為忠貞而死,推動的力量,明顯而直接的就是這榮辱,義云云通常是隱在背後或書生的書本中的。五是不可求速成。人,就其本原說同樣是有欲因而不得不求滿足的動物,“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是孟子的看法,這希大概就是指能夠文而化之。文化,表現於物是各種利生的設施,直到汽車中也加空調;表現於心,至少我這樣想,就是克制自己,“能近取譬”的道德修養。物方面的設施,心方面的修養,都要慢慢來。求速成,其情也許可原,其效果則常常是可悲。如物,求幾個朝夕就畝產幾十萬斤,其結果只能是飢餓和可笑。心方面也一樣,用鞭撻的辦法求一動之後小人盡變為君子,其結果必是連原來的君子也變為小人,因為德是來於白髮,鞭撻則自發毀滅,道德也就連根爛了。

這不能求速成還使我們不能不想到另一種情況,是速毀卻非常容易。可以用比喻來說明,那是癮君子的戒菸,一天兩天,一月兩月,甚至一年兩年,想吸而竟忍過去,可謂大不易;可是開戒卻太容易,只是人家讓,自己伸手一接之功。道德(文化的重要成分)也是這樣,還是以小事為例,窮困,路上遇見遺金不拾,是千百年(就群體說)來正心誠意修身而成,變為拾,回去換酒肉,享受一番,只憑一念之差就可以。所以講治平之道.不可憑幻想,拿道德開玩笑,比如說,為了目前的某種利益,廣開門路,引導並驅趕人舍愛而取恨,舍誠而取詐,舍慈悲而取殘暴,短期也許能有所得,日久天長,群體中都成為這樣,後悔,想挽救就太難了。所以,有時我甚至想,一種不完全合理的道德總比沒有好,因為其本質總是克己,這是社會所以能平定的紐帶,沒有這個.人人為私利而甘心無所不為,那現實和前程就大為可悲了。最後說說,道德的本質和表現都離不開利他,這他,無論是就理論說還是就實際說,都有範圍問題。孟子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這人指已身以外的,想來也不排斥人類以外的,因為他還說:“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這就心說是仁的範圍擴大;可是儒家講的究竟是常人常道,所以縱使推崇仁為美德,還是吃肉,只是飯桌離廚房遠一點,以求耳不聽心不煩。佛家就比較心行合一,是定殺為大戒,所以也就不許吃肉食,連穿皮毛也不可以。魏晉以來,中國不少佛門的信士弟子不吃暈,這是他們的德。他們也是人,這就引來一個間題,德的本質是利他,我們推重道德,吃紅燒肉、烤鴨之類究竟對不對?這個問題很複雜。可以從信仰方面看,大概只能各行其是。還不得不從實際方面看,求人人都成為虔誠的佛門信士弟子必做不到。不可能的事,不深追也罷。不過,“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終歸也是實際,怎麼力、?在這種地方,可行之道也許只是差不多主義:比如對於牛羊雞鴨之類,能夠研究出某些方法,使之得安樂死,總當算作向文明邁進一大步;至於夏日在身邊攪擾的蚊蠅之類,只好狠狠心,用蠅拍一拍使之往生淨土(據說也有佛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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