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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二O 民本

順生論 张中行 2497 2018-03-20
民本思想是平等思想的進一步。在一個以國為名號的人的集體之內,信念上(不是實際上,因為不能不有分工、犯罪處罰等措施),所有的人價值“均等”,是平等,價值“最高”,是民本。這個信念很重要,因為它會,也必致成為一切社會方面的建樹、措施等的出發點和評價標準。它的重要還表現為,它處理生活有自己的一套,舉例說,與傳統的“君君、臣巨”思想相比,它有強硬的一面,即認為歷史上那樣多的坐在寶座上橫行霸道的專制魔王,都應該趕下去,換為自己作主。可是另一方面,它又表現為柔弱,這是與佛家的汎愛眾生思想相比,它有自知之明,承認至多只能做到“君子遠庖廚”,因為民為本,民看見熏雞烤鴨等想吃,只好吃。膽敢自己作主,願意吃什麼就吃,近於狂放不羈,這種思想也有根源,即前面講到的常情,既然有了生,總不能不希望活得好一些,人人這樣希望,化零為整,除了“民本”之外就不再有別的路。

事實上是有別的路,那不是民本,是民末,即民俯首聽命。這別的路不是由“理”來,是由“力”來。假定傳說的歷史是真的,黃帝與蛋尤戰於琢鹿之野,黃帝勝了,蚩尤敗了,寶座只好由黃帝坐。坐,未必是因為佔理,而是因為有力。有力就可以生殺予奪,所以就可以說了算。其後是有力者說了算慣了,幾乎所有的人,就以為“事實上”只能如此;其中一部分人還火上澆油,認為“道理上”必須如此。這類信念力量很大,有時甚至大得可怕,如方孝孺,兩個姓朱的爭寶座,他認為已經坐上寶座的那一位,穩坐不動是天經地義,就是誅十族也不改口。那是幾百年前的事。幾百年後怎麼樣呢? 《大保國》《二進宮》等為維護皇位而痛哭流涕的戲不是還在演嗎?可見所謂氏本,不要說行,就是知也並不容易。不易還有個原因,或說情況,是行民末之實而戴上民本的帽子,人,總難免以貌取人,所以也就容易上當。這裡只好撇開貌,單說理,假定已經接受民本的信念,之後是實施,應該注意些什麼呢?想由個體和整體兩個方面說說。

個體指整體中的一個一個的人,民本,他或她是民的一分子,所以就成為本。對於這樣的本,求名實相副,單單供在完裡不成,要在實際中體現。實際千頭萬緒,說不勝說;只好說原則,或用事例來顯示原則,原則也不少,只說重大的,可以總括為三個。一是“安全”。語云,好死不如賴活著,人,有了生,不願意死,所以民本,就應該(或首先應該)求民能活。求之道,也可以分作兩個方面:一方面,活的,只要不是有違約法三章之一章的,就不當迫之死;另一方面,也是活而不違法,不幸而有死的危險的,要盡全力救。先說迫之死,昔日不罕見,隨便舉一些例。是宋朝的事,見於某筆記,有那麼個無知農民,一天發神經,拿水桶當高帽子,戴在頭上,大聲說“我要作皇上”。彼時也不少識時務的人物,立即舉發。一直報到真皇上那裡,據說聖上愛民如子,以寬大為懷,未夷三族,只殺他一個人了事。用民本或平等的眼看,他為什麼不可以作皇上?可是,只是一說就死了。這是迫之死。又如現在一再演的《楊乃武與小白菜》,楊乃武認罪是因為受不了酷刑。可以任意用酷刑,使民求生不得,也是迫之死。此外,不直接殺,不用酷刑,也未嘗不可以創造其他種種花樣,使民戰栗,求死而得,那也是迫之死。迫之死,視民的安全為無所謂,所以不是民本。再說另一方面,是安全受到威脅的,要救。這威脅,可以來自天災,如水旱、地震以至房倒、車禍、重病等等;也可以來自人禍,如搶劫、暗殺之類。因為相信民本,民都想活,所以人命第一, 要不惜一切代價,只要還有一線生機就不放手。

二是“幸福”。什麼是幸福?問題也不少。比如與快樂的關係,初看,像是可以重合,細想又未必盡然,因為如一般所謂嗜好,賭博、酗酒之類,可以換來快樂,卻未必可以稱為幸福。或者加個限制,說不會產生不如意後果的快樂是幸福。就是這祥,也太多了,說不勝說。只好還是舉其大者,以期舉一反三。先說其性質,是慾望的合理的滿足。慾望,古人總括為兩類,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無妨即以此為例。那麼,所謂幸福,就要一方面,有口福,不只能飽,而且吃的喝的都不壞;另一方面,能夠如孟子所說,“內無怨女,外無曠夫。”這顯然很不容易,因為要具備富庶、教養、均等之類多種條件。幸而這裡不是談具體措施,可以不管。只是要記住,既然相信民本,就應該把個個人的幸福放在第一位。

三是“向上”,這是指往高處發展。何謂高低?以人類歷史的發展為喻,古,野蠻成分多,是低;今,文明成分多,是高。一個個人也是如此,剛出生,不識不知,是低,應該往高處發展,即增加文明程度。這增加,內容很複雜,如智能方面,由不識字變為知識豐富,由無技能變為通曉某種或多種技藝,成家;體質方面,由未必健壯變為健壯;道德方面,由鄙野變為品德高尚;等等,都是。這多種變,有如農作物的生長,要有合適的土壤。所以求人人能夠向上,就應該使人人有發展的機會。比如專就求知說,就應該有學校供給教師,有圖書館、出版機構等供給讀物。 再說整體方面。關心整體,也是為個體,因為真能感知的只有個體。但著眼點不同,措施也就會有別,至少是重點會有別。這著眼點,可以從兩個方面說:一個方面,可以說是空間的,由看個人變為兼看全體;另一個方面,可以說是時間的,由看現在變為兼看將來。兼看的結果是兼顧;因為要兼顧,對於個個人,有時就不能不要求節制。舉個最明顯的例,有些公共場所禁止吸煙,就是照顧不吸煙並討厭煙氣的人,要求吸煙的人節制,這樣做,顯然就是來於著眼全體。又如計劃生育,要求一對夫妻只生一個,於是三多九如的信徒就不能不節制,這樣做,是來於著眼將來。要求有些人節制,有目的,仍是個個人的安全、幸福和向上,所以出發點或理據仍然是民本。

以上說組成社會,信和行,都應該以民為本。現在常說是民主,與民本是不是一回事?也是也不是。說是,因為民主由民本來,民本偏於指目的,民主偏於指手段。說不是,因為同一目的,可以採用不同的手段。如孟子,說“民為貴”,是信民本,可是不反對君主專制,是沒有採用民主的手段。未採用,是因為他想不到民還可以主。他失敗了,理想或幻想破滅。這也有好處,是伴同歷史的無限事實,足以證明,想實現民本,就只有走民主一條路。走是行方面的事,內容複雜,問題不少,留到後面慢慢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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