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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八常情

順生論 张中行 3090 2018-03-20
如上面所說,孔孟推祟王道,即賢人政治,是不得已,因為他們想不到,不用王、諸侯、大夫、士庶的形式,還可以組成社會,人們也能活。人,在閉關自守的時代,跳到時風和傳統之外,以某種理為根據,另想出一套生活方式,是很難的。儒家有社會方面的理想,理想的背後當然也有理,但這理是在承認實際情況的前提之下樹立起來的,它的道路就必致窄得可憐。這是因為理想扭不過實際。實際是一,近看,君王行仁政就可以垂衣裳而天下治只是幻想,實際並沒有這麼回事;二,遠看,君王登上寶座,就會有各種形色的人.用各種方式,說,喊,寫,印,歌頌他是聖賢,而這聖賢,在一片歌頌聲的掩護之下,就更可以為所欲為。這樣,賢人政治的理想,進一步就反而幫了專制君王的忙,因為它不反對,並積極主張,“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

難道就沒有賢人嗎,或聖賢嗎?這個問題很複雜。聖,理想成分更多,且放過不管。只說賢,主要是就人品說的。本質加修養構成人品,要好到什麼程度就可以稱為賢,其下就是不賢呢?人,絕大多數是中間的,有理想,也有七情六欲,因而晨起聞雞即使起舞,入夜燈紅也可能興致勃勃地走進賭場。或者用道德學家的標準,說生活之道,多利他的是賢,多利己的是不賢,這樣,賢的一群裡邊就為數不多了吧?如果竟是這樣,一個無法克服的困難就來了,那是,有什麼辦法能夠讓賢人登上寶座。孔孟沒有辦法,也沒有覺得這裡面還有問題,所以向來不講登上寶座之前的事,而是接受既成事實,然後想辦法。自然,辦法就只能是希望加磕頭。這又是可憐,因為希望不希望.磕頭不磕頭,雖然由你,接受不接受卻完全由他。接受,要有條件,是他賢,所以最好是能夠想出辦法,保證只有賢人才能登上寶座。問題是不能取得這樣的保證,因為:一,比如可以用抽籤法,就還有概率論管著,賢人登上寶座的機會必是不多;二,何況事實是,創業者都是馬上得之,賢人是不大能上馬的,其後是父終子及,這個子,在錦繡堆中長大,賢的可能究竟有多少呢?

其實,賢人政治的此路不通,還有更深遠的理由,那是,政治是街頭巷尾的大眾的事,大眾是常人,講管理就不能不面對常人。常人有常情。這常情究竟是什麼樣子,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孟子說,側隱之心,人皆有之,側隱之心,仁也,禪宗和尚設想,自性清淨,見性成佛,都是理想主義者的看法,當作高山仰止的目標,也許不只應求,而且可敬。不過管理眾人的事,就不能不多面向實際。實際是什麼?那是荀子說的: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於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 (《荀子?禮論》) 這段話講禮的起源,是用務實和空想兩隻眼睛看的,因而看到的容貌前後不同。前一半看到的是常情,人都出淤泥而染,或乾脆說沒出息。後一半忽然來個有出息的先王,制禮,以求變沒出息為不亂。這思路混亂來於儒家的一貫迷信有所謂聖王,於是在孔孟的眼裡,人就可以分為有距離的兩類,好的和差些的,因為性相近也.習相遠也。這距離到荀子就加大,成為背反,常人是有欲而爭,聖王,大概既無欲又不爭吧,所以能製禮以救世。這裡的問題是,聖王是不是“人生而有欲”的人。不能起荀子而問之;為了各取所需,這裡決定捨其後半而取其前半。 “人生而有欲”,之後是有求有爭。求什麼了古人看得簡單,是“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由出發點說不錯,甚至可以說抓住要害。飲食的所求是延續生命,男女的所求仍是延續生命,所以說天地之大德曰生。但是求,有得有不得.必伴有感情的快樂和痛苦,於是欲的力量加大。這一大,就很容易越過出發點,膨脹到飲食男女以外,如張獻忠,想殺人,希特勒,想征服世界。這是一發而不可遏。新奇嗎?一點也不,因為是常人的常情。

到近代,西方出了個弗洛伊德學派,也稱精神分析學派,深入研究這常人的常情,著作不少,影響不小。與中土的為進德修業而講人講人性相比,他們是少用想像,多用解剖刀。雖然解剖的結果,不同的人所見未必盡同,並且,派外的心理學家未必都同意,一些小異而大同的論點卻很值得生而為人的人三思。這論點是,人與其他動物一樣,受有大力的慾望支配,如果慾望不能滿足,就會用各種辦法(包括寫詩、作夢甚至發狂)以求滿足。這看法是不可意的,因為從其中我們會理出這些內容:其一,這樣的常人常情,離聖賢遠了,離禽獸近了,比如說,清夜深思,自己也是充滿慾望的動物,受得了嗎?其二,慾不可抗,不任之會帶來痛苦,任之會造成禍害(對人,或兼對己),可怕。其三,應該接受儒家的教訓,節制,可是慾望的力量太大,收效並不容易。其四,處世和治世就成為更難。

難不難,可意不可意,是一回事;既然有生,就不能不求活得如意,至少是可忍,是另一回事。這意思是,我們要知其不可而為。事實是,也許由可以稱為“人”的時代起,我們就這樣做了。飲食的大欲沒有變,可是信,至少是說,應該不輕視菜根。男女的大欲也沒有變,可是要求發乎情,止乎禮義。在這種有理想兼肯努力的情況下,我們創造了文化中的重要部分.或說文明的重要部分,或乾脆說道德的觀念和行為。總而言之,雖然常情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卻並不是病入膏育,不可救藥。 可救是樂觀的一面。但也不要忘記,常情終歸是常情,救,並不容易。具體說,道家推重的節欲,儒家推重的節制,都是高標準,要求時時處處合,就個人說是非常難,就全社會說是不可能。所以講修齊治平,時時要記住,我們面對的是常人,常人有常情。這樣看,無論立身處世還是治世,理論和辦法,就應該與相信“人皆可以為堯舜”大不同。

先說立身。記得有一句似雅而實刻的罵人的話,是“找個鏡子照照”。其實就是應該找個鏡子照照。最好是用弗洛伊德學派的,一照就照見,自己原來是常人,有常情,因而就很容易順流而下。怎麼辦了破罐子破摔當然不對。應該一,謙遜,因為受慾望的指使,求這求那,求而不得就煩惱,自已正是跟別人一樣,甚至更差;二,警惕,因為不是性本善,而是性本病,就應該時時謹慎,以求不犯病;三,要知其不可而為,對於寡慾和節制,不只心嚮往之,還力求接近;四,最好是再積極些,“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再說處世。這包括對己身之外的人和事,過於復雜,只好說個原則。原則的基礎也是那面鏡子,照見的人都是常人,有常情。因而對這樣的人,就一,不要抱過高過多的希望,因為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二,對於小德出入可也的過,可以多諒解,因為他也是生而有欲,照叔本華的看法,也是苦朋友,值得同情。

最後說治世。這是眾人的事.眾人也可以用那面鏡子照,也應該用那面鏡子照。自然,一照就照見常人.照見常情。這會有什麼影響嗎?不只有,而且相當大。總的說,賢人政治要換為常人政治:管理者是常人,受管理者也是常人。就管理者說,因為是常人,未必(也不當要求)是賢人,所以一,他的想法和行事,就既可能對,又可能錯;二,歷史上無限的事實可證,權力有限(如學官),做壞事的可能性小,權力無限(如皇帝),做壞事的可能性大;三,防止做壞事,專靠有常情的常人不成,要有不容許做壞事的機製或制度;四,不容許的實質或辦法是限權,這意味著管理者是分工來管事,不是統率眾人的救世主。就受管理者說,因為是常人,有常情,就不只可能爭,而且可能亂。對付爭租亂,法重要。尤其重要的是德,德是節制自己、兼顧他人的力量,其結果是少爭,也就少亂。所以治世,應該把提高人民文化教養看作頭等重要的事。

總括以上,這有常情的常人就具有兩面性:一面,就天命之謂性說是“常”,不希奇,也不高貴;另一面,就修道之謂教說是“人”,因而就可以奉行人文主義,不同於禽獸(用世俗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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