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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七王道

順生論 张中行 3174 2018-03-20
上一個題目泛論管理,其中說到關係最大的管理是政治性的,即國事的管理。宜到現在,以人為分子的組織,範圍最大、力最大、形式最明確的單位是政治性的,通名是“國”。近年來有聯合國,那是以國為單位的協商機構,沒有大於國的權和力,所以談組織,最重要的還是國。因而與人人的休戚最相關,是國事的管理。 管理,要有權。權的作用方面的表現是,對於組織之內的人,可以表示:要這樣,不要那樣。某種表示,有對不對的問題,行得通行不通的間題,後面還會談到。這裡只說,管理權之來,由“理”方面看是“應”有的,因為沒有就不能管理;由“史”方面看是“必”有的,因為管理的活動是決定,是支配,隨著時間的推移,會孕育命令和服從的習慣,或進、一步,法定的約束,甚至信條的約束,

組織起來,有少數人(可以少到一個)命,多數人受命,由史方面看是源遠流長,歷來如此。由理方面看就會碰到好壞問題。或者由正面說,命和受命,有目的,與目的合是好,違是壞;能取得好的做法是對的,反之是錯的。目的是什麼?說法可以不同,總而言之,都是常人的常識需求:組織範圍之內的人都活得如意,至少是可忍。怎麼樣就如意,就可忍?具體誰說,無妨從比較方面領會,如飲食,有飯吃比沒飯吃好,吃順口的比吃不順口的好;男女,合比離好:有了身家,安全比不安全好;想到未來,有盼頭比沒盼頭好;等等都是。這顯然,或者說讀史、歷事之後會發現,並不容易。不容易,表現幹實際是措施與目的不能協調。這背離現象可以輕微,可以嚴重。輕微,可忍、嚴重,難忍,總起來就成為大大小小的政治性問題。古今中外講治國,想解決的就是這類問題。

問題有總的,有零散的。如怎麼樣就能保證政治措施必合理,必有好的效果,是急的。如怎麼樣就能保證農田不怕水旱,商業供應通暢,中等教育普及,等等,是零散的。零散的是目,總的是綱。綱舉目張,所以談治國大計都是著重談總的,而且常是一言以蔽之,古名為什麼學說,今名為什麼主義。 一種重要的學說,用儒家的名稱,是“王道”。辦法是君王行仁政,或說以仁義治天下;所求是養生喪死無憾。無憾就是活得如意。這主意是在實況制約之下想出來的。實況是政權在君王手裡,形勢是君王可以英雄造時勢,所以設想,“如果”君王樂於行王道,小民就可以福從天上來,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 這想法,如果把時代的色彩化淡一些,就可以稱為“賢人政治”。因為掌政者是賢人,所以一,就會接受孟子的關於王道的深一層的理:“民為貴,社傻次之,君為輕。”二,就會有“仁者愛人”的善心,願意行仁政。三,就必是聰明睿智,知道怎樣做就可以使人民養生喪死無憾。總之,賢人在上,小民就可以“虛其心,實其腹”,擊壤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樂生歌了。

問題來自賢人之前有個“如果”。如果非必然,也就是有非賢人的可能性,怎麼辦?孔孟的辦法是規勸加利誘。 “先之,勞之”, “無倦”,“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是規勸;“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拱)之”, “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是利誘。這辦法有兩面性:由理想方面說是貴德主義,正大;由實行方面說是磕頭主義,無力。無力即沒有保障,苦口婆心由你,採納不採納由他;事實是採納的時候很少,最後只好慨嘆“道之不行,已知之矣”,然後是“歸與”。這就是孔孟的磕頭主義的下場,也表現了賢人政治的理想的脆弱。 與孔孟的理想主義者相比,九流的有些學派務實,不是士志於道,而是士志於利。如縱橫家(其實只是策士之徒,不配稱為家),蘇秦、張儀之流.是靠巧言令色換相印,所求是君王得大利,自己分些小利,不再問仁不仁,義不義。兵家,孫武、吳起之流自然更是這樣,為君主賣氣力,所求是攻城略地。法家,韓非、李斯之流,本領加大而品德下降,因為滲入更深,手法更辣,而且有成大套的理論。戰國時期,法家的馳騁地在西方的虎狼之秦,其結果(自然還有其他條件)就成為東方六國的覆滅,秦的統一。君王高升為皇帝,稱為至尊或聖上,名義是賢人政治的勝利,因為拿到政權的都是聖賢;實際卻是賢人政治的更沒有保障,因為政權誰屬,不是取決於賢不賢,而是取決於能不能“馬上得之”,或是不是后妃所生,而且不再有孔孟那樣的理想主義者想到應該規勸和利誘。

當然,常人的常識需求,活得如意或可忍,不會因君權的膨脹而有所改變。希望與實際的距離加大了,怎樣彌補?一種辦法是拾遺。朝中設有諫官,是專職;理論七或理想中,非專職的官,甚至小民,也可以進言。但這都是理想,實際如何呢?可以想到的有三種情況。一種是進言不進言由你,採納不採納由他。其結果,這味藥的功效就成為,依邏輯是百分之五十,依常情也許就降到不足百分之十了,因為權與個人迷信總是相伴消長的,聽到不同意見,三思之後才拒絕接受,舊史新史中都是罕見的。第二種情況就更糟,是大量的史實證明,進言,措辭的通行格調是,如此則不利於國,如彼則利於國。我們都知道,所謂國,與君總是難解難分的,無論話說得如何冠冕,骨子裡則仍是法家那一套,一切為了君王的利益。於是就產生第三種情況,絕大多數人也不忘自己的利益,為了青雲直上,避禍,就少說話,多磕頭。總之,為小民著想,靠拾遺這張畫餅,充飢的希望是微乎其微的。拾遺是溫和的路,走不通,也可能擠上另一條路,或說第二種彌補的辦法,鋌而走險,通俗的說法是造反。這辦法也有兩面性,可意的一面是,不管成功與否,都可以解心頭之恨。不如意的一面是,除了一時混亂,天塌砸眾人之外,幸而成功,寶座上易主,不很久就會恢復原狀,因為人生而有欲,總不免易地則皆然。那麼,歷史上總是造反時少,相安時多,是怎麼回事呢?因為還有第三種彌補的辦法,是命者與受命者都要活。命者要的是最高級的活,鐘鳴鼎食,后宮三幹,等等,都要從小民的血汗那裡來,如果小民不能活.來源也就無著落,所以,為了維持最高級的活.就不能不給小民留點活路。受命者呢,也未嘗不想高,但高不成,只好低就,安於只要還能活,就知足常樂,至少是忍為高。就這樣,我們的歷史,與王道或賢人政治的理想並行,就可以前四、十七、廿一、廿四、廿五,以至更多地寫下去。

自然,時移,世不能不異,賢人政治也不能不變。變的情況是,由孟子口說的“民為貴,社傻次之,君為輕”,逐漸卻並不慢地變為實際的“君為貴,社傻次之,民為輕”。這原因是,王道的理想與君權無限的實際戰,沒有兩三個回合,理想就幾乎全軍覆沒。勝利一方的所得是,權的無限膨脹,位的無限提高。還可以由淺而深,加細說之。淺是插手到人和物,即常說的生殺予奪。這類活動,至晚由秦始皇開始,可謂五花八門。要什麼有什麼,想殺誰就殺誰且不說,活著可以焚書坑儒,死後還浪費民脂民膏,大造其兵馬俑。其後兩千多年,形形色色,無數的準秦始皇乾了無盡的壞事,直到清朝末年那位胡塗陰險的那拉氏老太太,還可以一點頭就殺了六君子,利用義和團,喪錢辱國,死後還安葬東陵,帶走很多珍寶。中等的是插手到法。各朝代都有法,是約束小民的,君可以不守;更進一步,他的金口玉言就是法,並可以改變法。探的是插手到德,這就是舊時代視為天經地義的君為臣綱。臣,說全了是臣民,所以君為巨綱的含義是,君可以為所欲為,小民則“應該”俯首聽命。 “應該”不同於“只能”,以受君的迫害為例,無力抗,只能受,是身受而心未死;認為應該受,不想抗,是身受而心已死,語云,哀莫大於心死,如君辱臣死,君賜死而跪拜謝恩,混蛋壞蛋而仍須奉為聖明,備受迫害而仍須歌頌,等等信條,都是哀莫大於心死。可是都自以為心明眼亮,因為尊君已經成為德,道德律是康德感到越想越敬畏的,誰抗得了呢?權無限的後果就是如此可怕,

這可怕的後果,也許非王道論者的始料所及,因為不能後知五百年。如果能夠後生幾個五百年,人人都會看到兼悟到,不在君權無限方面多考慮,而只想用磕頭的辦法解決問題,結果必是,命者為所欲為,受命者高呼萬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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