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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七出世

順生論 张中行 3623 2018-03-20
人生不過是這麼一回事,但是對它的態度以及處理辦法卻可以大有差別。辦法有常有變,或者說有順有逆。舉例說,中國的儒道和來自印度的佛道相比,前者是常,是順,後者是變,是逆。絕大多數人走的是常道,生生而不問其所以然。這是世間法,像是行船順流而下,比較簡易。佛道就不然,對人生的看法、處理,常常與一般人相反,這是出世間法,逆水行舟,困難不小,因而“真正”信受奉行的是極少數。 出世,這是方便說,因為變是變世俗之道,逆是逆世俗之道,出也罷,入也罷,都是“在世間”所行。但是這與一般人的在世間所行大有分別,舉最顯著的說,佛家否定世俗的所謂幸福。而嚮往彼岸,即所謂涅槃,這在常人是會感到奇怪,甚至難於理解的。 難於理解,是因為道不同,不相為謀。這所謂道,最根本的是對生命活動的看法。 “生”是客觀事實,對於這樣的事實,一般人是不疑不問,“順帝之則”。佛家則不然,他們認為生是無常,是苦,月世間常道求樂避苦,其結果是不能超出輪迴,越陷越深,也就是要受永無止境的苦。苦樂,這是切身的大事,佛家與常人的認識相反,因而對付的辦法也就大不相同,大致說,常人取的偏要捨。常人是率性而行,佛家偏要改性,由常人的眼光看,這是變,是逆。

處理人生問題,逆水行舟,引起的問題有兩個:一,這樣認識對不對;二,如果認識不錯,並民真正信受奉行,能不能取得期望的效果。 先看看前一個問題。人生無常,有生必有死,這是常人也承認的,問題在於,對這樣的現實如何評價。顯然,評價主要須靠當事者的感受。同樣一種經歷,甲可能感到樂,乙可能感到苦,或者,苦樂的感受雖然差不多,甲可能覺得好,認為宜於取,乙可能覺得壞,認為宜於舍。如果這不同的感受都是來自內心,一方想說服另一方就非常困難。佛家稱現世為婆婆世界,意思是充滿苦,這對不對呢?常人當然不這樣看,但是否定這樣的認識卻不容易,因為:一,世間生活中有苦,這是事實;二,忍苦,碌碌一生,終於是無常,實在不值得,這樣的認識也能自圓其說,至少是可以自行其是。自然,這樣認識的是少數,但是,在這樣的問題上,少數也必須服從多數嗎?似乎不能這樣說。

佛道,出世法,我個人看,可評議的主要不在於“看法”,而在於“辦法”,也就是上面提到的第二個問題,信受奉行,能不能得到期望的效果。這裡假定人生是苦的看法不錯,脫離輪迴的想法很好,怎麼辦呢?佛家的辦法是出世,用“般若”渡到彼岸,求得涅架。這就使人不得不想到兩個問題:一,涅槃的境界是否實在;二,有沒有可靠的路徑通向涅槃。 由常人看,佛家眼裡的世界像是很奇怪,凡是常識上切身感知的,他們都看作空幻(只有“苦”似乎是例外),而常人難於想像難於理解的涅槃境界,他們卻看為實有。這同柏拉圖的視“觀念”為實在,現前為假象,頗有些相像。自然,這樣分辨實虛,也可以講出一番道理來作為依據,不過困難在於,這樣的道理,如果跳出來冷眼看,常是滯礙多於圓通。一,在現世界,何以證明是“實有”,以及什麼是最可信的“實有”,這類問題很複雜,不過,只要我們不得不承認情況是“有”而不是“無”,我們就不得不尊重使我們覺得“有”的“感知”,因為無論是攝取實相,還是組織知識,我們都不能離開它。即使是哲人,碰到實虛問題,也不得不把切身感知看作“實”的最重要的依據。佛家要出世,也許因為必須防止愛染,於是把切身感知的看作空而非實,這同一般人的認識相差太遠,即使是信徒,似乎說服自己的常識也很困難。二,涅槃的境界在彼岸,嚴格講,用此岸(現世)的話必致難於解釋清楚,勉強說,如所謂“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至少常人聽起來會莫明其妙,如何證明這個境界為實有呢?顯然不能靠世間的“感知”,不能感知而說為實有,能夠使人心悅誠服嗎?還有,照現代科學的常識所認識,生物不過是大自然演化過程中的一個小小泡沫,有生滅,人,同樣受自然規律統轄,沒有靈魂,沒有永生.呼吸一停就是斷滅,即使立宗傳代的古德也不例外,這類事實與涅槃的理想也是不能並存的。

以上是說涅槃的理想,作為目標,其真實性有問題。照理說,目標既然動搖,通路云云自然可以不在話下。不過這裡無妨退一步,假定涅槃境界為實有,或者引用佛家“境由心造”的話,承認涅槃境界可以生於心而存於主觀,那麼,修持方面有沒有困難呢?我想,困難可能更大,原因是,由文字般若變為身體力行,真槍實彈,勝,要費大力,敗只是一念之差,就落花流水,不可收拾。落花流水的危險,主要來自三個方面。一,徹底改造“感知”有困難。佛門的信士弟子同樣是人,“萬法皆空”云云,可以信,可以說,但是,生,說,信,都是在“世間”,而不能在“空”中。因此,出世,住山林精舍,因為要“生”,就不得不託缽化緣,如果化緣之道不通,就不得不同常人一樣,每日也是柴米油鹽。每日面對柴米油鹽,卻要樹立個“五蘊皆空”,惟有涅槃是真如妙境的認識,至少由常人看,這困難是不小的。二,徹底制欲有困難。佛家把“欲”看作苦的本原,這或者失之片面,但總是事出有因,這裡無妨表示同意。欲生苦(嚴格講,是欲而不得則生苦),怎麼辦呢?當然只有一條路,化有欲為無欲。就是在化有為無的辦法上,佛家與常人背道而行:常人是求滿足,或者說“適當”的滿足,以求心安,或者用常人的標准說,以求樂;佛家是製而“滅”之,以求永除苦根口由理論方面看,滅欲以除苦根的辦法或者更可取,因為這是一勞永逸,而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過問題是,理論是否有價值,主要須看它“實行”時候通不通,畫餅是不能充飢的。人生而有欲,這說悲觀一些是“定命”,有欲,於是“不得不”求滿足,這“求”的頑強的願望,表現為感情就是“愛”。佛家深明這一點,所以把“愛”(確切說是私慾之愛)看作大敵,三藏中的律藏,甚至可以說,主要是對付這個敵人的。出世,必須守無量的清規戒律,這說明製欲,破愛染,是如何不容易。事實也正是這樣,修持,操信仰的兵仗與愛染作戰,實際是以個人的願力與生的定命作戰,在這樣艱苦的境遇中,只是守戒,不見可欲,使心不亂的辦法,究竟能有多大效果呢?勝利的,如《高僧傳》中所寫,也許不少嗎?但是,如我們在俗世所見,一敗塗地的似乎更多。三,徹底跳出去有困難。古人說,“天無私覆,地無私載”,生而為人,中才也罷,上智下愚也罷,都是已陷於天地的網羅之內,這就是上面提到的定命,憑自己的願力跳,可以,字實是,不管如何用力,懸空的時間有多長,最終還是不得不落在地上。佛門弟子,修不淨等觀以對付塵網,住茅棚,嚮往涅槃,願力不可謂不大,但是,充其量,把定命的繩索能夠砍斷多少呢?舉例說,視生老病死為大苦,可是既已有生,就不能不靠衣食以維持生,生之中難免有病,如維摩詰大居士所患,終於又不能不老死,可見還是掙不脫。 ——其實,就是看得開也大不易,如《涅槃經》所形容,釋迦離世間,不也是萬民悲痛嗎?孟德斯鳩臨死時候說,“帝(即天命)力之大,如吾力之為微”,想到人生、自然規律一類大問題的時候,即使是悟道大德,恐怕也難免有同樣的慨嘆吧?

以上是說“行”的方面也是此路難通。佛道的出世,知與行都有困難,原因何在呢?我個人想,主要是由於所求太奢。佛家雖然稱現世為婆婆世界,卻不是悲觀主義者。悲觀主義者認為整個“存在”無價值,無意義,所以與其“有”,無寧“無”。佛家不然,認為人生雖苦,可是有辦法可以根除,而根除之後,就可以移往淨土,如《阿彌陀經》 所形容,獲得無上的滿足。這樣,用個比喻說,常人所求不過是家門之內的飽暖,佛家則是富有天下。因此,說到底里,佛家的製欲,是棄小欲而想遂大欲。 “照見五蘊皆空”云云,不是真正看得開,因為下面緊接著還說“度一切苦厄”。從這個角度看,宋儒批評佛道,說口不離“生死事大”,只是怕死,也不能說是無的放矢。在這一點上,中國土生士長的道家似乎更高一著,如《莊子?大宗師》中所宣揚的那種純任自然的態度,佛家並不是這樣滿不在乎的。

出世法,如佛家所傳的.就其最終的目的說,是“取”,是“執著”,而不是萬法皆空,可以滿不在乎,只是所取、所執著的與常人大不相同。這一與常人不同的“執著”,從人生哲學的角度看,有三點很值得注意。一,佛家輕視私愛之情,可是不捨“大悲”, 修菩薩行,要普度眾生,這即使應該算作空想吧,如果所想多多少少可以影響所行,我們就不得不承認,想總比不想為好。二,逆常人之道以滅苦的辦法,如果真能夠信受奉行,精進不息,禪悟而心安理得,這種可能還是有的;修持而確有所得,這條路一定不如常人嗎?似乎也不容易這樣說。三,定命的網羅,疏而不漏,跳出去,大難,不幸有疑而問其所以然,又常常會感到迷濛而冷酷。對這樣冷酷的現實,道家的辦法近於玩世不恭,只是不聞不問地混一下去。佛家則不然,他們認真,想人定勝天,沙上築塔,其精神是“抗”。勝利自然很難,不過,正如叔本華所推崇的,逆自然盲目之命而行之,可以看作人對自然的一種挑戰。這用佛家的話說是“大雄”,結果是螳臂當車也好,這種堅忍的願力,就是我們常人,想到人生、自然這類大問題的時候,也不能淡漠置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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