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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題《楞伽經》

東方文化八題 金克木 6227 2018-03-20
印度佛典,真是久違了。想當年在印度鹿野苑一間小書庫裡匆忙翻閱堆在屋角積滿灰塵的《磧砂藏》、《頻伽藏》(中國佛教徒所贈)整整50年了。現在想起來是由於有青年來對我談佛典,隨後才從劫餘殘書中找出這《藏要》本《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入楞伽經》這是呂秋逸(澂)居士校刊的。由此又想起50年代末期和呂先生的會面,感覺到好像還有債沒有還。於是翻開書來看。哪知一讀之下不禁如經中所說:“譬如巨海浪,斯由猛風起,洪波鼓冥壑,無有斷絕時。” 50年前後兩次翻閱(說不上讀)大不一樣。到底這50年不是白活過來的。看來不囉嗦幾句,就會心潮澎湃不得平息了。 《楞伽經》地位很高,名聲很大(金庸小說中一再提到)但是遠不如讀、《金剛經》、《法華經》的人多。格式和其他佛經一樣,可是沒有神話和誦經寫經功德等頌讚成分(同是講哲理的《解深密經》、《維摩詰經》中還有這類宣傳成分)。全文講道理,這是一個特點。

《楞伽經》開篇不久就講:“云何不食肉?云何制(制定)斷肉?食肉諸種類,何因故食肉?”經末另有專章詳說“斷食肉”不僅肉不能吃,蔥、韭、蒜等(所謂“小五葷”)都不能吃。這是信佛吃素的人的最高依據,是靠乞食化緣為生食“三淨肉”的比丘很難做到的。這是又一特點。 經中開篇後便像百科全書列目,又講了許多深奧道理,可是在長篇大論末尾忽然說:“所說諸法為令愚夫發歡喜故,非實聖智在於言說。是故當依於義,莫著言說。”說了半天等於沒說,原來是要脫離語言而修行“親證”的。所以這經是中國禪宗的聖經寶典。傳說禪宗初祖菩提達摩將此經授予二祖慧可,作為基本讀物,以至有過一些“楞伽師”。

犍陀羅佛像
經中開篇就提到,而且後文大發揮,“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這是中國法相宗講“唯識”的基本理論。後文還再三講出和世親的《唯識三十頌》中共同的話。 《楞伽》是法相宗經典。

以上是任何人一翻開此經就可以看得出來的。可是不免會產生疑問。首先是一個幼稚問題:這到底是一部什麼書?不妨由此談起。 一切宗教,不論名義,都以信仰為主,但又都要多少講一些道理(理論)。佛教徒特別喜歡講道理,越講越多,幾乎喧賓奪主。宗教經典中講道理多了,難免會摻雜進一點非宗教的成分。佛教徒重視講道理和傳經著論,其中的非宗教甚至反宗教(與信仰矛盾)的成分之多恐怕其他宗教都比不上。這是從最初佛講道時就開始了的。 《楞伽》幾乎不宣傳信仰崇拜而只講道理,是突出的一部。 “佛”字的本意是覺悟了的人。 “菩薩”的字義是有覺悟的人。 “阿羅漢(羅漢)”的字義是應當受尊敬的人。佛教一切宗派都承認的基礎是“三寶”(三皈依)即“佛、法、僧”。佛是創教者。法是教理即理論,原始意義就是規律。僧是信教的群眾組織。三字除“法”(達摩)外都是譯音。信“佛法”(佛所說的道理)的人要有“三學”,即“戒、定、慧”。 “戒”是自覺遵守紀律。 “定”是禪定即修煉、修行、修養。 “慧”是智慧,即懂得道理。還有三個基本口號叫做“三法印”。一是“諸行無常”,一切沒有永恆。二是“諸法無我”,一切沒有不變的本性。三是“涅槃寂靜”,和前兩條相反,就是寂滅。 “涅槃”是譯音;本義是吹熄滅了。滅了,那還有什麼永恆,有什麼本性呢?還有“四諦”、“十二因緣(緣生)”

說明一切皆苦和苦的總的根本的原因及滅苦的道路。所謂“大乘”的理論比這些大有發展,講“空”,講“有”,講“識”等等,但仍舊是從這個中心基本點出發的。 《攝大乘論》還要列舉10條證明“大乘真是佛語”,可見是發展了的理論。中國說的“小乘”,本名是“聲聞乘”,指堅持口口相傳聽來的傳統的保守派。在從簡單到復雜的“佛法”的無數大小道理中沒有神,著重智慧覺悟,由此生信仰。禁酒肉的一個原因是避免受刺激而迷惑,要求清醒,不提倡閉著眼睛不理解也執行。至於“輪迴”、“報應”等等說法,那是古印度的一般思想,不是佛教特有的,佛教只對此做出自己的解說。照這樣,若只講道理,佛教就不大像宗教了。道理和信仰之間免不了矛盾,更需要再多講道理以解決矛盾,越講越多。

佛教畢竟是宗教。一切宗教都要求信仰、崇拜。佛、法、僧“三寶”完成以後,要求“皈依”佛就成為神了。開始只拜像徵性的塔。後來成為“像教”,雕塑偶像了。羅漢、菩薩都成為神。佛有過去、未來、現在“三世諸佛”。講說佛法的釋迦牟尼是現在佛,是無數佛中的一位。佛有了佛土,如阿彌陀佛有個“極樂世界”、“淨土”。印度本有的大大小小的神進了佛教。印度教大神羅摩的敵人羅剎王羅婆那請佛入楞伽(斯里蘭卡的蘭卡)講出這部《入楞伽經》。修行的“法門”也越來越多,一直到雪山南北都有的“秘密儀軌”。經典當然也是越來越多。公元前3世紀阿育王所刻石柱詔書只推薦七部經,和現存的不相符合,可見在他以後才有大批經出現。這證明教內有各種不同思想互相爭論,相持不下,都說是依據佛語。這和依戒律即組織紀律分的“部派”並不一致。理論歸理論,組織歸組織,內部有對立,外部有滲透。中國的孟子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古印度人,尤其是佛教徒,特愛爭辯。各說各的道理,互相批評,往往很激烈。在印度古籍中,這是一個特點,不限於佛教。無論文法、修辭、邏輯、哲學、宗教書都包含對話,或明或暗指責不同意見。多數書不像亡佚又經後人整理的古希臘典籍,如柏拉圖的對話集和亞里士多德的講義那樣有條理。中國的經過漢朝人寫定的經書、子書有點類似印度的,但不那麼好辯。這種辯論傳統在印度保留得很久,特別是在佛教徒中。玄奘到印度時據說還參加過辯論會。至今青海西藏的寺廟中據說還有“畢業答辯”。那可不像一般大學中的那麼“溫良恭儉讓”,也不是只許一方講話的批判。那是要互相爭辯的,至少在形式上。佛典中充滿這類話,或明指,或暗示,駁斥異見。 佛教理論的複雜化和大發展的一個原因,在於內部的非宗教道理和宗教信仰的矛盾。宗教是以信仰和崇拜為思想主體的。對至高無上者的崇拜,對美妙未來預言的信仰,對不拜不信的苦難後果的恐懼和對又拜又信而得福的嚮往,這些構成宗教的思想和行為的心理依據。以講道理為主,不論怎麼講都不是信仰和崇拜所必需的,而且是往往會產生矛盾衝突的。所以佛典中註重信仰並傳教的比較容易懂,其中也有講道理的台詞和潛台詞,但可以忽略過去。在講道理的書中,不明白台詞和潛台詞就不容易懂,還會越看越糊塗。加上古印度人的習慣思路和文體又有特點,和中國的以及歐洲的很不一樣,所以印度古籍不好懂,不易作“今解”,不僅是佛典。其實作者和當時讀者是自以為明白的。說到這裡,話要扯得遠些。

古代有一個時期(大約公元前五六世紀,中國的春秋戰國時代),世界上有三個地區的一些人不約而同地對自然界、社會和人本身開始進行提問題探討。地中海沿岸的探討起於古希臘的歐、亞城邦,後來(公元前後)發展於北非的亞歷山大城,再以後又到西亞的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布爾),然後由阿拉伯人伊本·盧西德(阿維羅伊,12世紀,但丁《神曲·地獄篇》中有他,稱為大註釋家)等經西班牙再入西歐。希臘的亞理士多德化裝阿拉伯文由伊斯蘭教徒帶到歐洲,再化裝拉丁文到基督教最古老的巴黎大學“講課”。於是引起了對古希臘的嚮往,從間接通過阿拉伯思想繁榮,被認為希臘文明的“復興”,即“文藝復興”。希臘文化思想費時兩千年繞地中海兜了一個經過三大洲的大圈子,許多早期學說辯論都佚失了。印度及中亞的探討起於雪山(喜馬拉雅)以南的印度河、恒河流域。 (釋迦牟尼出生於現在的尼泊爾邊境。)中國的探討在黃河流域到長江和淮河流域。在這個時期,習慣性的傳統思想對這種新問題的探討還不能成為嚴重障礙。儘管處死了蘇格拉底,但殺死不了思想。各種思想自由發揮,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壓制不了誰,不能定於一尊。可惜的是當時各處都以口傳為主,寫定文獻在後而且沒有直接傳下來。到後來思想飽和,有的衰減,有的僵化,這種自由探討終於定於一尊而斷。地中海的斷於基督教。北印度的最後斷於伊斯蘭教。中國的斷於秦始皇、漢武帝。幾乎所有早期文獻都是經過“一尊”時期整理寫定的,不僅是中國。

依我看,漢譯印度佛典難讀處主要不在於術語多,語法文體外國式,障礙在於不明內容背景和思路,又由於中國人發展了佛教理論而有所誤會,還因為覺得和歐洲近代思想體系差別太大。其實若追本溯源,大略知道一點早期世界上三處探討情況及文獻演變,再從思想內部矛盾問題入手,就可見印、歐、中三方思想路數的異而又見其同。對佛教、佛學若從常識入手而不想憑空一躍直達頂峰,也許就不算太難了。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依文獻(語言文字)分,講佛學可有三支派:印度文佛學、藏文佛學、漢文佛學。單據經、律、論本身講,兼顧原文譯文,是印度文佛學。講藏文或漢文的用語就有不同,有譯有著。講解可分古語講解和現代語講解。用現代哲學框架及術語及思路的是現代語佛學,不論用什麼語,來源都是近代歐洲語言。

現在再談《楞伽經》,只就文本說。我以為,第一要問這是一部什麼書?第二要問書中思路和我們所熟悉的有什麼不同?總之是要探索這文本(包括說者、寫定者、聽者、讀者、傳授者)用當時當地語言符號表達語言所不能完全表達的思想,多少做一點現代語解譯。 《楞伽經》是一部未經整理完成的書。玄奘也未譯此經。是“經”(叢書)不是“論”(專著),這是從不同譯本和原文傳本可以看出來的。不是對教外宣傳的傳教書,這也是顯然的。那麼這書為何而出?或者問:佛以何因緣而說此經?我看是為解決內部思想疑難和糾紛,要解決哲學思想和宗教思想的矛盾,是內部讀物,是一種“教理問答”,而且是高層次的。因此不具備一定程度的“檻外人”就難以人門了。

我當然不想,也不能,寫《楞伽經》講義。手頭既無原文的新舊校刊本,又沒有古代注疏及近來中外諸賢論著,只是面對一種文本。不過談到這裡,不能不說幾句文本,只說開頭吧。 經(劉宋時譯本)一開頭照既定格式,“如是我聞”,佛同比丘及菩薩到了南海楞伽。在描述菩薩中提到“五法、自性、識、二種無我”。這彷彿是“主題詞”,主要範疇。接下來的一些詩句不是提綱而是引子、是前提、是後文不再說而必須先知道的。例如:“一切無涅槃,無有涅槃佛,無有佛涅槃,遠離覺、所覺。若有,若無有,是二悉俱離。”這明顯擺出了龍樹《中論》的“空”的理論。所以《楞伽》既是說“有”,也是說“空”。若非已知佛教哲學思想的根本問題及其發展變化,就會如入五里霧中以為是詭辯。所以要“擱置”,存入括號,如現象學者所說。這裡的上首菩薩不是《解深密經》後三品中的慈氏(彌勒)、觀自在(觀世音)、文殊師利(文殊)三大名流,所以破例而“自報家門”:“我名為大慧,通達於大乘,今以百八義,仰諮尊中上。”從此以下便是大慧和佛的對話。

第一次對話是大慧提出百八問,佛答以百八句(不是句子,是詞)。這好像是教理問答目錄,卻又不是。這裡有許多障礙,首先是文字的。例如佛在說百八句之前說:“此上百八句,如諸佛所說。”這個“上”字指的是下文。因為讀的是一疊《貝葉經》,讀過了一張就翻下去,未讀的現上來,所以下去的是上文,上來的是下文。又如,說一百零八,用的是習慣的大數,不一定像梁山泊好漢那樣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如我未記錯,清朝汪中的《釋三九》指出中國古時說三指小數,說九指大數,不一定是準確數目。印度古時也一樣,說的往往不是確數。還有,這些問和句不是一一相對,一問一答。列舉出來不是為的下文要說,而是為的下文不再說了。這種思路,我們不習慣,所以容易擋住。若作為內部高級理論讀物就可以明白。列舉的都是一般應當先知道的常識,僅是舉例。以後說的將是更高更深更難的理論問題,因此要先說出預備條件。好比學數學先要知道數字符號及加、減、乘、除。現在要講的是微積分,不能不先提醒一下有初等數學。若不要建基礎和房屋,只要蓋琉璃瓦大屋頂,那是空中樓閣。這裡問的實際上是,讀者知道不知道這些常識?其中有淺的,如:“云何為林樹?云何為蔓草?云何像馬鹿?云何而捕取?”也有很深的,如:“解脫至何所?誰縛?誰解脫?”“何故說斷、常,及與我、無我?”詩句中佛的回答也是這樣。如果其中沒有錯簡(這在貝葉中容易出現),佛說的也還有一些是問。因為印度古書同中國及其他處古書一樣沒有現代標點,所以引號應當打在哪裡,只有看內容。早期書口傳,有些成句表示段落,如“如是應學”結束一段。長行散文以後又重複作成詩句以便背誦,“欲重宣此義而說偈言”。再有,所謂“句”,不是句子,這裡提出的是一對對范疇。如:“不生句、生句,常句、無常句,相句、無相句”。 “弟子句、非弟子句,師句、非師句,種姓句、非種姓句”。一直到“比丘句、非比丘句,處句、非處句,字句、非字句。大慧!是(這)百八句,先佛(過去佛)所說,汝及諸菩薩摩訶薩(大人)應當修學”。再有一個問題是,這些問和句是怎麼排列的?看來亂七八糟毫無邏輯次序可言。這又是古印度人常有的思路。一是本無次序可言,而且所說的是對方應當早知道的,以後不說了,只是舉例,沒有排列的必要。二是指出應當處處見問題,要像孔子“入太廟,每事問”。三是要知道一切皆有矛盾對立面,說一就得有二。講問題,講道理,必須首先知道對立矛盾。這也是先決條件,因為以後說的道理全是為了解決矛盾的。要說的是比龍樹講“空”的否定(“不生亦不滅”)更進一步的否定之否定。從開頭的“有”(“一切有”是一派理論)到中間的“空”否定,現在又要說“有”(存在)是超乎“空”(不存在)的“識”(一切現象本源)是最後境界,理論核心。若不知空、有、斷、常,不知“二邊”,如何脫離“二邊”得“中道”?不知路的兩邊,怎麼知道哪兒是正中間?不從頭一“地”一“地”修學,大躍進到“唯識”,是不行的。因為已講了先決條件,所以接下去本文第一問答便是直指本體系核心:“諸識有幾種生、住、滅?”(此問妙極,有很多潛台詞。)問答下去,從信佛的內部疑難到不信佛的外道質問。最後在《斷食肉品》之前說:“三乘亦非乘,如來不磨滅。”哲學歸結到宗教,二合一。但缺了修行仍不成為宗教,正如缺了演算不成為數學。受戒吃素,修行開始。佛教講道理,講悖論,講分析,又講一切矛盾對立成為統一(不是一致),由此歸結入宗教信仰,然後由信而修,由修而覺,即解脫。講“空”(法性——萬物本性)的龍樹在《中論·歸敬頌》中說:“我稽首禮佛,諸說中第一。”講“有”(法相——萬物現象)的世親在《倶舍論·歸敬頌》中說:“頂禮如是如理師。”兩位菩薩稱頌的都是道理而不是神。由道理到說道理的人,這和由神到神諭是不一樣的。 以上談的是讀進去,會被笑為經中所說的“如愚見指月,觀指不觀月”。可是若不觀指又如何找到見月的方向呢?也許找到的是水中月影呢?不過現代人比這些文獻到底多過了一兩千年,這也不是白活過來的,所以進得去還能出得來。現在蘇伊士運河已挖通,地中海水,雪山下流入印度洋的水,黃河長江水,已經直接匯合,而且巴拿馬運河也已挖通,太平洋、大西洋的水在另一頭也合流了。嚐一滴水即可知海水是鹹的,因為嚐過河水知道是淡的,又嚐過井水知道是有鹹有淡有甜有苦。於是水分解了,又匯合了。水味有種種不同,但都是水。到底我們不是一兩千年以前的人了。可是古時的思想問題都解決了嗎?沒有一點遺留了嗎?只怕是不那麼容易“徹底決裂”吧?有一種說法,先以為沒有絕對真理,後以為絕對真理已經發現,先後都認為哲學只剩下哲學史了。真是這樣嗎?唯我獨尊,這是哲學還是宗教?是不是“空”“有”之爭換了語言符號還在繼續呢? 到這裡,50年前所作詩句又上心頭:逝者已前滅,生者不可留。如何還相續,寂寞歷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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