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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漫談紅學

紅樓心解 俞平伯 3152 2018-03-20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昔蘇州馬醫科巷寓,其大廳曰樂知堂。予生於此屋,十六離家北來,堂額久不存矣。曾祖春在堂群書亦未嘗以之題,而其名實佳,不可廢也,故用作篇題云。 兒語者言其無知,餘之耄學即蒙學也。民國壬子在滬初得讀,迄今六十七年,管窺蠡測曾無是處,為世人所嗤,不亦宜乎。炳燭余光或有一隙之明,可贖前愆歟。一九七八年年戊午歲七月二十四日雨窗槐客識於北京西郊寓次,時年八十。 好像斷紋琴,卻有兩種黑漆:一索隱,二考證。自傳說是也,我深中其毒,又屢發為文章,推波助瀾,迷誤後人。這是我生平的悲愧之一。 紅學之稱,本是玩笑 《紅樓》妙在一“意”字,不僅如本書第五回所云也。每意到而筆不到,一如蜻蜓點水稍縱即逝,因之不免有罅漏矛盾處,或動人疑或妙處不傳。故曰有似斷紋琴也。若夫兩派,或以某人某事實之,或以曹氏家世比附之,雖偶有觸著,而引申之便成障礙,說既不能自圓,輿評亦多不愜。夫斷紋古琴,以黑色退光漆漆之,已屬大煞風景,而況其膏沐又不能一清似水乎。縱非求深反惑,總為無益之事。 “好讀書,不求甚解”,竊願為愛讀《紅樓》者誦之。

紅學之稱本是玩筆,英語曰Redology亦然。俗云:“你不說我還明白,你越說我越糊塗了。”此蓋近之。我常說自己愈研究愈糊塗,遂為眾所訶,斥為巨謬,其實是一句真心語,惜人不之察。 文以意為主。得意忘言,會心非遠。古德有言:“依文解義,三世佛冤。離經一字,便同魔說”,或不妨借來談“紅學”。無言最妙,如若不能,則不即不離之說,抑其次也。神光離合,乍陰乍陽,以不即不離說之,雖不中亦不遠矣。譬諸佳麗偶逢,一意冥求,或反失之交臂,此猶宋人詞所云“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也。 夫不求甚解,非不求其解也。曰不即不離者,亦然浮光掠影,以淺嚐自足也。追求無妨,患在鑽入牛角尖。深求固佳,患在求深反惑。若夫張為幻,以假混真,自欺欺人,心勞日拙已。以有關學術之風氣,故不憚言之耳。

更別有一情形,即每說人家頭頭是道,而自抒己見,卻未必盡圓,略如昔人詩云“鮑老當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當;若教鮑老當筵舞,能更郎當舞袖長”,此世情常態也,於“紅學”然。近人有言:“簡直是一個碰不得的題目。”餘頗有同感。何以如此,殆可深長思也。昔曾戲擬“紅樓百問”書名,因故未作——實為僥倖。假令書成,必被人掎摭利病,訶為妄作,以所提疑問決不允恰故。豈不自知也。然群疑之中苟有一二觸著處,即可拋磚引玉,亦野人之意爾。今有目無書,自不能多說。偶爾想到,若曩昔所擬“紅學何來”?可備一問歟? 百年紅學,從何而來? 紅學之稱,約逾百年,雖似諢名,然無實意。誠為好事者不知妄作,然名以表實,既有此大量文獻在,則謂之紅學也亦宜。但其他說部無此諢名,而獨有之,何耶?若云小道,固皆小道也。若云中有影射,他書又豈無之,如、均甚顯著,似皆不能解釋斯名之由來。然則固何緣有此紅學耶?我謂從是書本身及其遭際而來。

最初即有秘密性,瑤萬所謂非傳世小說,中有礙語是也。親友或未窺全豹,外間當已有風聞。及其問世,立即不脛而走,以鈔本在京師廟會中待售。有從八十回續下者可稱一續,程、高擬本後,從百二十回續下者,可稱二續,紛紛擾擾,不知所屆。淫辭語,觀者神迷。更有一種談論風氣,即為紅學之濫觴。 “開口不談,此公缺典定糊塗”,京師竹枝詞中多有類此者。殆成為一種格調,彷彿咱們北京人,人人都在談論似的。 ——誇大其詞,或告者之過,而一時風氣可想見已。由口說能為文字,後來居上,有似積薪,茶酒閒談,今成“顯學”,殆非偶然也。其關鍵尤在於此書之本身,初起即帶著問題來。斯即與其他小說不同之點,亦即紛紛談論之根源。有疑問何容不談?有“隱”豈能不索?況重以豐神絕代之文詞乎。曰猜笨謎,誠屬可憐,然亦人情也。索隱之說於清乾隆時即有之(如周春隨筆記壬子冬稿一七九二)可謂甚早。紅學之奧,固不待嘉道間也。

從索隱派到考證派 原名。照文理說,自“按那石上書云”以下方是此記正文,以前一大段當是總評、楔子之類,其問題亦正在此。約言之有三,而其中之一與二,開始即有矛盾。甄士隱一段曰“真事隱去”,賈雨村一曰冒“假語村言”,(以後書中言及真假兩字者甚多,是否均依解釋,不得而知)真的一段文辭至簡,卻有一句怪話:“而假通靈之說撰此一書也。”著此一言也,索隱派聚訟無休,自傳說安於緘默。若以為現實主義的小說,首先必須解釋此句與銜玉而生之事。若斥為糟粕而摒棄之,似乎不能解決問題,以讀者看第一句就不懂故也。人人既有此疑問,索隱派便似乎生了根,春風吹又生。一自胡證出籠,脂評傳世,六十年來紅學似已成考證派(自傳說)的天下,其實仍與索隱派平分秋色。蔡先生晚年亦未嘗以胡適為然也。海外有新索隱派興起不亦宜乎,其得失自當別論。假的一段稍長,亦無怪語,只說將自己負罪往事,編述一集以告天下;又說“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使其泯滅。 ——此即本書有“自傳說”之明證,而為我昔日立說之依據。話雖如此,卻亦有可怪之處。既然都是真(後文還有“親睹親聞”、“追踪躡跡”等等),為什麼說他假?難道就是“假作真時真亦假”麼?即此已令人墜入五里霧中矣。依上引文,一開始,即已形成索隱派、自傳說兩者之對立,其是非得失,九原不作,安得而辨之,爭論不已,此紅學資料之所以汗牛充棟也。 “愚擯勿讀”,似屬過激,嘗試覽之,是使讀者目眩神迷矣。

書名人名,頭緒紛繁 此段文中之三,更有書名人名,即本書著作問題,亦極五花八門之勝。茲不及討論,只粗具概略。按一書多名,似從佛經擬得。共有四名,僅一是真,三名不與焉?試在書肆中購《情僧錄》、《風月寶鑑》、《金陵十二釵》,固不可得也。又二百年來膾炙人口之名變不與焉,何哉? (脂批本只甲戌本有之,蓋後被刪去。)顧名思義,試妄揣之,似碑史傳;《情僧錄》似禪宗機鋒;《風月寶鑑》似懲勸淫欲書;《金陵十二釵》當有多少粉白黛綠、燕燕鶯鶯也。倘依上四名別撰一編,特以比較,有“存十一於千百”之似乎?恐不可得也。書名與書之距離,即可窺見寫法之迥異尋常。況此諸名,為涵義蘊殆藉以表示來源之複雜,尚非一書多名之謂乎。

人名詭異,不減書名。著作人三而名四。四名之中,三幻而一真,曹雪芹是也。以著作權歸諸曹氏也宜。一如東坡《喜雨亭記》之“吾以名吾亭”也。雖然歸諸曹雪芹矣,烏有先生亡是公之徒又胡為乎來哉! (甲戌本尚多一吳玉峰)假託之名字異於實有其人,亦必有一種含義,蓋與本書之來歷有關。今雖不能遽知,而大意可識,穿鑿求之固然,視若無睹,亦未必是也。作者起草時是一張有字的稿紙,而非素紙一幅,此可以想見者。讀,遇有困惑,憶及此點,未必無助也。 其尤足異者,諸假名字間,二名一組,三位一體。道士變為和尚,又與孔子家連文,大有“三教一家”氣象。宜今人之視同糟粕也。然須有正當之解釋與批判。若徑斥逐之,徒滋後人之惑,或誤認為遺珠也。三名之後,結之以“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云云,在著作人名單上亦成為真假對峙之局,遙應開端兩段之文,渾然一體。由此視之,楔子中主要文字中,紅學之雛形已具,足以構成後來聚訟之基礎,況加以大量又混亂之脂批,一似烈火烹油也。

若問:“紅學何來?”答曰:“從裡來。”無,即無紅學矣。或疑是小兒語。對曰:“然。” 其第二問似曰:“紅學又如何?”今不能對,其理顯明。紅學顯學,煙墨茫茫,豈孩提所能辨,耄荒所能辨乎。非無成效也,而矛盾夥頤,有如各派間矛盾,各說間矛盾,諸家立說與間矛盾,而本身亦相矛盾。紅學本是從矛盾中發展壯大起來的,固不足為病。但廣大讀者自外觀之,只覺煙塵滾滾,殺氣迷漫,不知其得失之所在。勝負所由分,而靡所適從焉。 昔一九六三年有吊曹雪芹一詩,附錄以結篇: 艷傳外史說紅樓,半記風流得似不。 脂硯芹溪難並論,蔡書王證半胡謅。 商謎客自爭先手,彈駁人皆願後休。 何處青山埋玉骨,漫將卮酒為君酬。 一九七八年九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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