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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丫鬟與女伶(下)

紅樓心解 俞平伯 4935 2018-03-20
書中人人都羨慕榮國府的富貴,而齡官不然。大觀園中諸女兒都喜歡寶玉,而齡官不然。她只認為“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里學這勞什子”,將大觀園的風亭月榭視為“牢坑”,即黛玉晴雯等人且有愧色,何論乎寶釵襲人哉!還有眠思夢想不得進園的柳五兒呢。 這樣,她當然待不多久。在第五十八回遣散十二個女孩子時也不曾單提她,只用“所願去者止四五人”(六四○頁)一語了之。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她從此就不再見了。 自第五十八回梨香院解散,那些伶工子弟就風流雲散了,頗有《論語?微子》所云樂官分散的空氣。未去的分在園中各房就顯得更活躍了。在此以前,書中只傳齡官,其他提得很少。五十八回首敘藕官燒紙,被婆子看見,要去告發,得寶玉解圍,問起根由,她不好意思直說,只說去問芳官就知道了。回目載芳官的一段話說明了藕、、蕊官互戀的關係,寶玉又發了一篇大議論。這樣的故事和回目“假鳳泣虛凰”原是相合的,問題在於寫這回書的用意。我前有《讀紅樓夢隨筆》,在其三十三《談紅樓夢的回目》[41]一文中,大意說五十八回的目錄,雖似對句平列,卻是上下文的關係,似以真對假,實以假明真。就人物來說,即以本回藕、、蕊官三人的故事暗示後回寶、黛、釵三人的結局,這里為節省篇幅起見,不重敘了,只作一點補充的說明。

那文說得很詳細,已傷於繁瑣,仍有一點重要的遺漏,沒有談到這回目最突出的一點:“茜紗窗”。為什麼突出? “茜紗窗”在本文裡完全不見。有正戚本作“茜紅紗”,但“茜紅紗”也不見。這茜紗窗當指怡紅院,那麼作怡紅院不干脆麼,為什麼不那麼寫?再說怡紅院有沒有茜紗窗呢?倒也是一個問題。 大家知道瀟湘館是有茜紗窗的(第四十回,四二二、四二三頁),卻不必專有,自然也可以用之怡紅院。如第七十九回黛玉說:“咱們如今都係霞影紗糊的窗隔”,可見怡紅院瀟湘館並以霞影紗糊窗,這樣說就比較簡單了。可是再看下去,反而使人迷糊。 “……但只一件:雖然這一改新妙之極,但你居此則可,在我實不敢當。”說著,又接連說了一二百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異姓陌路,尚然同肥馬,衣輕裘,敝之而無憾,何況咱們呢。”寶玉笑道:“論交道不在肥馬輕裘,即黃金白璧,亦不當錙銖較量。倒是這唐突閨閣,萬萬使不得的。”(九○四、九○五頁)

黛玉說“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而寶玉說“萬萬使不得的”,然則怡紅院又沒有茜紗窗了麼? 我以為五十八回之“真情揆痴理”之“茜紗窗”,即七十九回寶黛二人所談,亦即《芙蓉誄》最後改稿“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之“茜紗窗”。以五十八回的事實論,芳官寶玉二人在怡紅院談話,這茜紗窗當屬之怡紅院;以意思論,遙指黛玉之死,這茜紗窗又當屬於瀟湘館。此所以雖見回目卻不見本文,蓋不能見也。如在芳官寶玉談話時略點“茜紗”字樣,這故事便坐實了,且限於當時之怡紅院矣。現在交錯地寫來,這樣便造成了回目與本文似乎不相合的奇異現象。且引芳官和寶玉對話一段: 芳官笑道:“那裡是友誼,他竟是瘋傻的想頭。說他自己是小生,官是小旦,常做夫妻;雖說是假的,每日演那曲文排場,皆是真正溫存體貼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後來補了蕊官,我們見他一般的溫柔體貼,也曾問他得新棄舊的。他說:'這又有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但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說可是又瘋又呆,說來可是好笑。”寶玉聽說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鬚眉濁物玷辱世界。”(六四七頁)

藕官以新人代舊人,並不見用情專一,其言未必甚佳,寶玉的“稱奇道絕”,也頗出我們意外。書中既謂這篇呆話獨合了寶玉的呆性,這裡所敘顯然和後回有關。而且此段引文之後,寶玉又叮囑芳官轉告藕官叫她以後不可再燒紙,應該如何紀念才對;像那樣的辦法,寶玉在七十八回祭晴雯已親自實行了。 這五十八回主要的意思就是這樣。否則女伶們的同性戀似頗猥瑣,何足多費的寶貴筆墨。回目的作法固然巧妙,如泛泛看來,也未嘗不彆扭。本句自對,又像兩句相對。 “假鳳泣虛凰”很好;“真情揆痴理”費解,很難得翻成白話,版本中且有誤“揆”為“撥”者[42],可見後人也不甚了解。若此等處,蓋以作意深隱之故;不然,他盡可以寫得漂亮一些呵。

在藕官燒紙寶玉和她分手後,又去看黛玉,在校本上只有兩行字(六四三頁),我從前認為雖似閒筆、插筆,實係本回的正文[43],雖似稍過,大意或不誤。 以上雖說要談藕官,然而藕官實在也談得很少。 梨香院十二個女孩子中,八十回的前半特寫一齡官,後半特寫一芳官,都很出色。芳官自分配到怡紅院以後,在第五十八至六十回、六十二、六十三回都有她的故事。在姿容妝飾方面且寫得工細: 那芳官只穿著海棠紅的小棉襖,底下綠綢撒花夾褲,敞著褲腿,一頭烏油似的頭髮披在腦後,哭的淚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一個鶯鶯小姐,反弄成拷打的紅娘了。這會子又不用妝,就是活現的,還是這麼鬆的。”寶玉道:“他這本來面目極好,倒別弄緊襯了。”(第五十八國順,校本六四五頁。這裡引文參用戚本及《紅樓夢稿》)

當時芳官滿口嚷熱,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駝絨[44]三色緞子鬥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撒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辮,拖在腦後;右耳眼內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單帶著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的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引的眾人笑說:“他兩個倒像是雙生的弟兄兩個。”(第六十三回,六九六、六九七頁) 本回脂本如庚、戚,都有芳官改名耶律雄奴,又改名溫都里納各一段[45]。不僅在梨香院十二個女孩子之中,就在十二釵中,芳官的形容是作者筆下寫得最多的一個人。把她寫得很聰明美麗,天真可愛,又有很多的缺點,倚強抓尖,以至於弄權,如柳家的五兒就想走她的門路(第六十回,六六三頁)。她已成為寶玉身邊一個新進的紅人了。

這樣,在那妒寵爭妍的怡紅院裡,豈有不招嫉妒的。晴雯也難免拈酸,她心直口快每每說了出來;襲人卻非常深沉,表面和平,不說什麼,有時晴雯發了話,她還替芳官解圍,如第六十三回寫芳官和寶玉一同吃飯後: 寶玉便笑著將方才吃的飯一節告訴了他兩個。襲人笑道:“我說你是貓兒食,聞見了香就好。隔鍋飯兒香。雖然如此,也該上去陪他們,多少應個景兒。”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額上說道:“你就是個狐媚子!什麼空兒跑了去吃飯。兩個人怎麼就約下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兒。”襲人笑道:“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遇見了;說約下了,可是沒有的事。”(六九○頁) 她似乎是個好好先生。等我們看到第七十七回被逐的時候: 王夫人笑道:“你還強嘴!我且問你:前年間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來著?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夥聚黨遭害這園子。你連你乾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八七四頁)

王夫人怎麼知道了啊!莫非也是王善保家的告發的麼?還是怡紅院中更有別人呢?所以寶玉質問襲人第一個就提芳官,那是很有道理的。 後來的評家說芳官在第六十三迴唱的:“翠鳳毛翎扎帚叉”的曲子也有寓意[46],我不大相信,但她的結局確是歸入空門。在第七十七回的目錄以此事與晴雯之死並提,則其重要可知。然而晴雯之死,昭昭在人耳目,傳說唱演至於今不衰,而芳、藕、蕊三官的結局卻不大有人提起。據說她們出去後尋死覓活,要剪了頭髮當尼姑去,她們的干娘沒有辦法,來請示王夫人: 王夫人聽了道:“胡說!那裡由得他們起來!佛門也是輕易人進去的。每人打一頓給他們,看還鬧不鬧了。”當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廟內上供去,皆有各廟的尼姑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心住兩日,至今未回,聽得此信,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作活使喚,因都向王夫人道:“咱們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應得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雖說佛門輕易難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願,原是連一切眾生無論雞犬皆要度他,無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脫輪迴。所以經上現有虎狼蛇蟲得道者不少。如今這兩三個姑娘既然無父無母,家鄉又遠,他們既經了這富貴,又想從小兒命苦,入了這風流行次,將來知道終身怎樣;所以苦海回頭,立意出家,修修來世,也是他們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王夫人原是個好善的,先聽彼等之語不肯聽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過皆係小兒女一時不遂心,但恐將來熬不得清淨,反致獲罪。今聽這兩個拐子的話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那裡著意在這些小事上。既聽此言,便笑答道:“你兩個既這等說,你們就帶了作徒弟去如何?”二姑子聽了,念一聲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陰德不小。”說畢,便稽首拜謝。王夫人道:“既這樣,你們問問他們去。若果真心,即上來當著我拜了師父去罷。”這三個女人聽了出去,果然將她三人帶來。王夫人問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與兩姑子叩了頭,又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憐,忙命人來取了些東西,齎賞了他們,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心,各自出家去了。 (八八三、八八四頁)

這芳官、藕官、蕊官三個小女孩子,就生生的被拐子拐走了! 這段文字相當乾燥,平平敘去,並稱王夫人為好善的。表面上看,王夫人處置這事也相當寬大,既不阻人善念,臨了“反倒傷心可憐”,“齎賞了他們”;兩姑子高談佛門平等,普度眾生,亦復頭頭是道;芳官等臨去時亦很乾脆,並無哭哭啼啼之態:好像都沒有什麼,比晴雯被攆那樣的淒慘差得遠了。然而“拐”字一點,“拐子”二點,就九十度地轉了一個彎。把王夫人的假慈悲,真殘忍,心裡明白,裝胡塗,尼姑的詐騙陰險,小孩們的無知可憐,畫工所不到的一一的寫出來了,讀下去有點毛骨悚然。 不由得令人想起本書開首香菱碰見的那個人來,香菱所遇確是個拐子,這裡卻不然,分明是一個水月庵,一個地藏庵,兩個好好的尼姑呵,而竟直呼為“兩個拐子”。拐子者,以拐人為業者也,這亦未免過當了罷。一點也不。作者正是說得最深刻深切,恰當不過,並非拐子,實為尼姑,而尼姑即拐子也。這裡完全打破了自古相傳玄教禪門的超凡入聖、覺迷度世種種偽裝,而直接揭發了所謂“出家人”的詐欺、貪婪、殘酷的真面目。稱為拐子,應無愧色,嚴冷極矣。後回還有下文否不可知,反正這就足夠了。

然而這樣的好文章,似很少有人說它寫得怎樣慘,卻也有些原由。乍一看來,好像從人之願。書中說“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又說“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其實她們何嘗願意走這空門的絕路,乃是不得不走呵。於初次遣散時,其中一多半不願意回家者原是無家可歸,在第五十八回裡已交代過了。她們在榮國府大觀園的環境裡,也沾染了一點信佛的空氣,對於空門有一些錯誤的憧憬,即姑子所謂“因太太好善,所以感應的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再說這段文字固然特別的好,但在全書及本回回目還有矛盾,似不調和。如回目說“美優伶斬情歸水月”,仍好像懺情覺悟出於自願是的。從全書來看,開筆第一回即寫了一些神話,如甄士隱,如柳湘蓮皆隨了道人飄然而去,不知所終,都很容易使人誤認芳官她們也是這樣去的;她們是走了解脫的道路而非墮入陷坑。像這樣的誤會,恐也不能與原書無關,即如書中所示檻外人妙玉和“獨臥青燈古佛傍”的惜春,究竟是怎樣收場的,也就不很明白。

我們必須用批判的眼光看穿透了這些烏雲濁霧,才能發現“獨秀”的廬山真面。批判的眼光從何而來,一方面須自己好學深思,更重要的是不斷提高思想水平,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階級觀點和階級分析的方法來作科學的研究。曹雪芹生在十八世紀的初期,他就能寫出像這樣批判的現實主義的名著,我們今天紀念他,要向他遺著學習,更要向他如何寫作的方法來學習;要學他種種描寫的技巧,更要學他的概括和批判。這篇文章寫來已甚冗長,寫完仍感不足,不足窺見本書偉大面貌於萬一,更恐多紕繆,亟待讀者批評指正。 一九六三年七月一日,北京。 (原載《文學評論》一九六三年第四期一九六三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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