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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丫鬟與女伶(上)

紅樓心解 俞平伯 5011 2018-03-20
她們是“十二釵”的群眾,妝成了紅紫繽紛、鶯燕呢喃的大觀園,現在只選了其中五個人為題,不免有遺珠失玉之恨。寫她們都十分出色,散見全書,不能列舉。以比較集中的第五十八回到六十一回,將許多丫鬟們、女伶們、婆子們的性情、形容、言語、舉止,曲曲描摹,細細渲染,同中有異,異中有同,一似信手拈來,無不頭頭是道;遂從瑣屑猥雜的家常日常生活裡湧現出完整藝術的高峰。我覺得寫到後來,更嘈雜了,也更細緻了。如這幾回書都非常難寫,偏偏寫得這樣好,此種伎倆自屬前無古人也。 這些丫鬟和女伶們,其畸零身世,女兒性情等等原差不多的,卻是兩個類型。只似一筆寫來,而已雙管齊下,雛鬟是雛鬟,女伶是女伶,依然分疏得清清楚楚。舉一些具體的例子:女伶以多演風月戲文,生活也比較自由一些,如藕官、官、蕊官的同性戀愛,第五十八回記藕官燒紙事,若寫作丫鬟便覺不合實際。又丫鬟們彼此之間傾軋磨擦,常以爭地位爭寵互相妒忌,而女伶處境不同,衝突也較少,她們之間就很有“義氣”。又如丫鬟們直接受封建家庭主婦小姐的壓制,懂得這套“規矩”,而女伶們卻不大理會。譬如第六十回以芳官為首,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和趙姨娘的一場大鬧,女伶則可,若怡紅院的小丫頭們怕就不敢。如勉強也寫成群眾激憤的場面,也就不大合式了。這些粗枝大葉尚一望可知,至於更纖瑣、更細微之處,今固不能言,言之恐亦傷穿鑿。讀者循文披覽,偶有會心,或可解顏微笑耳。以下請約舉五人,合併為A、B兩部分。

A紫鵑、平兒——紫鵑為黛玉之副,平兒為鳳姐之副。她們在裡都贏得群眾的喜愛,我也不是例外。紫鵑原名鸚哥,本是賈母的一個二等丫頭(見第三回),書中寫她性情非常溫和,恐怕續書人也很喜歡她,後四十回中寫她的也比較出色。在八十回中正傳不多,當然要提這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一字之褒曰“慧”,但她究竟慧不慧呢?這是很有意味的。 忙玉之“忙”,我昔從庚辰本校字,是否妥當,還不敢說[37]。首先當問:紫鵑為什麼要考試這寶玉,他有被考的必要嗎?今天看來,好像沒有必要。然而有的,否則她為什麼要試呢?她難道喜歡像下文所敘闖了一場大禍麼? 寶玉的心中意中人是誰,大約二百年來家喻戶曉的了,誰都從第一回神瑛侍者,絳珠仙草看起,他們怎能不知道啊。但是作者知之,評者知之,讀書今日無不知之,而書中大觀園裡眾人卻不必皆知,即黛玉本人也未必盡知。否則她的悲傷憔悴,為的是哪條?她常常和寶玉吵嘴打架,剪穗砸玉,所為何來呢。黛玉且然,何論於紫鵑。她之所以要考驗這“無事忙”的寶玉,在她看來完全有必要。

這裡牽涉到寶玉的性格和寶黛的婚姻這兩個大問題,自不暇細談,卻也不能完全不提。寶玉的愛情是氾濫的還是專一的?他是否如黛玉所說“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呢?作者在這裡怕是用了開首的唯心觀點來寫“石頭”之情——即有先天后天之別。從木石姻緣來說,是專一的,寶玉情有獨鍾者為此;若從被後來聲色貨利所迷,粉漬脂痕所污的石頭來說,不但情不能專一,即欲也是氾濫的,書中所記寶玉諸故事是也。在黛玉的知心丫鬟紫鵑看來,當然只知第二點,不見第一點,她從哪裡去打聽這大荒頑石、太虛幻境呵。但被她這麼一試,居然試出一點來了。為什麼是這樣,種種矛盾如何解釋雖尚不可知,但寶玉確是這樣,不是那樣。這中心的一點卻知道了。此所以紫鵑雖闖了彌天大禍,幾乎害了賈寶玉,卻得到正面的結論,黛玉除當時大著急之外,絕無不滿意紫鵑之意,這是合乎情理的。

這樣一來果然很好,卻有一層:以後寶玉的婚姻就和黛玉分不開了,賈母也明白其中的利害。難道也寫大團圓,“瀟湘蘅蕪並為金屋”,像那些最荒謬的再續書一樣嗎?當然不是的。這無異作者自己給自己留下一個難題,我們今日自己無從替他解答。依我揣想,黛玉先死而寶釵後嫁要好一些,但文獻無徵,這裡也就不必談了。 無論如何,紫鵑對她的主人盡了最大的努力,不獨黛玉當日應當深感,我們今日亦當痛贊,而作者之褒更屬理所當然矣。可是有一點,作者稱之為“慧”,她在這一回裡表現得是“慧”麼,彷彿不完全是那樣。事實上所表現的是一味至誠而非千伶百俐,譬如她和薛姨媽的一段對話(五十七回,六三六頁),誰不憎恨這老奸巨滑的薛姨媽,誰不可憐這實心眼兒的紫鵑呢!說她“忠誠”“渾厚”“天真”以及其他的讚語,好像都比這“慧”字更切合些,然而偏叫她“慧紫鵑”,這就值得深思。作者之意豈非說誠實和決斷都是最高的智慧,而“好行小慧”不足與言智慧也[38]。

平兒之於鳳姐與紫鵑之於黛玉不同。寫紫鵑乃陪襯黛玉之筆,不過“牡丹雖好終須綠葉扶持”這類的意思。如上說紫鵑忠厚,黛玉雖似嘴尖心窄,實際上何嘗不忠厚,觀第四十二回“蘭言解疑癖”可知也。她們還是一類的性格。若平兒卻不盡然,她雖是鳳姐的得力助手,如李紈說她,“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第三十九回),而她的治家幹才不亞其主,作者且似有意把平兒寫成鳳姐的對立面,不僅僅是副手。在某一方面她對鳳姐的行為有補救斡全之功;另一方面作者卻寫出她地位雖居鳳姐之下,而人品卻居鳳姐之上。像這樣的描寫,提高了丫鬟,即無異相對地降低了主人,也就是藉了平兒來貶鳳姐。以文繁不能備引,只舉大觀園中輿評抑揚顯明的一條,在第四十五回: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他託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麼著;若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麼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裡去了。氣的我只要給平兒打抱不平兒,忖度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裡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未平。你今兒又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子才是。”說的眾人都笑了。 (四七六頁) 稻香老農說“換一個過子才是”,只怕不是笑話罷。此外如第六十九回寫鳳姐“借劍殺人”而平兒對尤二姐表同情,對她很好,更就行為上比較來批判鳳姐(七七三、七七六、七七七頁)。可見作者對於鳳姐決非胸中無涇渭,筆下無褒貶者,只不過有些地方說得委婉一些罷了。

第四十六回及上引四十七回之上半實為平兒本傳,書中最煊赫的文字是第四十六回寫她在怡紅院裡理妝,描寫且都不說,只引寶玉心中的一段話: 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週會妥貼,今日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灑然淚下。 (四七一、四七二頁) 總括地寫出她才高命薄,而作者已情見乎詞,不勞我們嘵舌矣。寶玉心中以黛玉為比,在中應是極高的評價,後人似不了解此意,就把“比黛玉尤甚”這句刪去了。 本書描寫十二釵,或實寫其形容姿態,或竟未寫;但無論寫與不寫,在我們心中都覺得她們很美,這又不知是什麼伎倆。這裡且借了平兒紫鵑略略一表。實寫紫鵑的形容書中幾乎可以說沒有,只在第五十七回說過一些衣裝:

見他穿著彈墨綾薄綿襖,外面只穿著青緞夾背心。 (六二二頁) 以外我就想不起什麼來了。他只寫紫鵑老是隨著黛玉,其窈窕可想,此即不寫之寫也。第五十二回還有較長的一段: 寶玉聽了,轉步也便同他往瀟湘館來。不但寶釵姊妹在此,且連邢岫煙也在那裡。四人圍坐在熏籠上敘家常,紫鵑倒坐在暖閣裡臨窗作針黹。一見他來,都笑道:“又來了一個,可沒了你的坐處了。”寶玉笑道:“好一幅'冬閨集豔圖'。”(五六三頁) 寶玉只一句話,有多少的概括! 至於平兒,書中也不曾寫什麼。即有名的“理妝”一回,亦只細寫妝扮,反正不會“妝嫫寶黛”的呵。她的出場在第六回: 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便當是鳳姐兒了。 (六五頁)

似乎庸俗,不見出色。我以為正惟其庸俗,方一絲不走,在劉姥姥眼中故。又書中說,“劉姥姥雖是村野人,卻世情上經歷過的”(三十九回,四一五頁),平兒若不端莊流麗,劉姥姥亦不會無端誤認她為鳳姐也。 還有兩段,一反一正,都從他人口中側面寫來。如第四十六回鳳姐的話:“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卷子和他混罷。”(四九八頁)用燒糊了的捲子來形容她自己和平兒,信為妙語解頤,咱們也要笑了。若第四十四回,“那鳳丫頭和平兒還不是個美人胎子”(四七二頁),那倒是真話實說,賈母也是不輕易許人的。 B齡官、藕官、芳官——齡官為梨園十二個女孩子之首(第三十回,三一九頁),於寶玉眼中“只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者是也。她的事蹟在本書凡三見。其一見於第十八回記元春歸省:

太監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齣戲,不拘那兩出就是了。”賈薔忙答應了,因命齡官作“遊園”“驚夢”二出。齡官自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賈薔扭他不過,只得依他作了。賈妃甚喜,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 (一八四頁) “遊園驚夢”在中,“相約相罵”在《釵釧記》中[39]。齡官為什麼不肯演那最通行的“遊園驚夢”,而定要演這較冷僻的“相約相罵”呢?據說為了非本角戲之故。所謂“角”者,角色,生旦淨末醜之類是也。齡官當然演旦角,而旦角之中又有分別,以“遊園驚夢”之杜麗娘說,是閨門旦,俗稱五旦;以“相約相罵”之雲香言,是貼旦,俗稱六旦。今謂“遊園驚夢”非本角戲而定要演“相約相罵”,齡官的本工當為六旦。 ——但事實不完全是這樣。在上文已演過四折,元春說齡官演得好,命她加演,可見齡官在前演的四折中必當了主角。那四折,旦角可以主演只兩折:“乞巧”與“離魂”。據脂批說:乞巧、“長生殿中”;離魂、“牡丹亭中”。 “乞巧”即“密誓”,“離魂”即“鬧殤”。而“密誓”、“鬧殤”中之楊玉環、杜麗娘並為旦而非貼,可見齡官並非專演六旦的。因之所謂本角戲恐不過拿手戲的意思。齡官以為對“遊園驚夢”她無甚拿手,故定要演這“相約相罵”。

從戲中情節看,可能還有較深的含意。 “遊園驚夢”的故事不必說了,“相約相罵”的故事已略見前註中。 “相罵”表現得尤為特別。寫丫鬟與老夫人以誤會而爭辯,以爭辯而爭坐,雲香坐在老夫人原有的椅子上,老夫人不許她坐,拉她下來,雲香怎麼也不肯下來,賴在椅子上。結果以彼此大罵一場而了之[40]。聽說最近還上演這戲,情形非常火熾。在崑劇中丫鬟和老夫人對罵,怕是惟一的一齣戲,即《西廂記?拷紅》也遠遠不如。齡官愛演這戲,敢以之在御前承應,真潑天大膽!她借了登場粉墨,發其幽怨牢騷,恐不止本角、本工、拿手戲之謂也。元春不點戲,讓她隨便唱,原是聽曲子的內行,但假如叫她點,也怕不會點這“相約相罵”的。 只說這一點,齡官的性格還不很鮮明,再舉其二其三。第三十回“畫薔”,寶玉尚不知其名,到了第三十六回“情悟梨香院”,方知“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劃'薔'字的那一個”。這二、三兩段實為一事之首尾,分作兩回敘出耳。在第十八回上有一段脂評: 今閱至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二語,便見其恃能壓眾,喬酸姣妒,淋漓滿紙矣。復至“情悟梨香院”一回,更將和盤托出。 (己卯、庚辰、戚本) 他只從壞的方面看,上文還有優伶“種種可惡”之言,雖亦有觸著處,終覺不恰。之寫齡官為全部正副十二釵中最突出的一個。她倔強、執拗,地位很低微而反抗性很強。雖與黛玉晴雯為同一類型,黛晴之所不能、不敢為者,而齡官為之。第三十回記寶玉的想法: “難道這也是個痴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嘆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不但不為新特,且更可厭了。”想畢,便要叫那女子說:“你不用跟著那林姑娘學了。”(三一九頁) 寶玉心中只有一個林妹妹,殊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也。寶玉能得之於黛玉、晴雯等者,卻不能得之於齡官。寶玉陪笑央她起來唱“裊晴絲”,又是遊園!你想齡官怎麼說? “嗓子啞了。前儿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三八○頁)這大有抗旨不遵的氣概。若此等地方,或出於有意安排,或出於自然流露,總非當日脂硯齋等所能了解者也。 齡官劃薔也表現了她的情癡和堅拗的品質,第三十六回寫賈薔興興頭頭的花了一兩八錢銀子買了一個會串戲的小雀兒來,卻碰了齡官一個大釘子(見校本三八○、三八一頁)。我十一歲時初見,看到這一段,“一頓把那籠子拆了”,替他可惜;又覺得齡官這個人脾氣太大,也太古怪了。她這脾氣也是有些古怪呵。她情鍾賈薔,而賈薔這個浮華少年是否值得她鍾情,恐怕也未必。此寶玉所以從梨香院回來,“一心裁奪盤算”而“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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