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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晴雯與襲人(下)

紅樓心解 俞平伯 5075 2018-03-20
說起四兒來,暴露襲人的陰暗面尤為深刻。她忌晴雯,兩美難兼,兩雄不並,猶可說也。她連這無足輕重的小女孩子,為了一點小小的過節兒,就毫不放鬆,使我們為之詫嘆。作者褒貶之意如此深刻,如此嚴冷!很早的第二十一回寫寶玉和襲人賭氣,不叫她們做事,叫四兒倒了杯茶,為了這麼芝麻大一點事,想不到襲人已記下這筆賬。妒忌這樣深,氣量這樣窄,還說什麼“溫柔和順,似桂如蘭”。而且四兒之事由於密報,王夫人自己就這樣說:“可知道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裡。”(八七四頁)她難道真有天眼通、天耳通麼! 襲人為什麼要、怎樣害晴雯,大致已說明了。我們再看晴雯怎樣死的,這是一般所謂“寶玉探晴雯”。敘這段故事,主要表示她的貞潔。眾人顛倒貞淫,混淆黑白,說她是狐狸精,她臨死表示最嚴重的抗議。這裡用兩事來說明這一點。其第一事為她直接對寶玉提出的,引原文就夠了。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狐狸精!我太不服。 (八七九頁) 以理直而氣壯,故言簡而意明。其第二事,寶晴二人話未說完,晴雯的嫂子燈姑娘進來了。多渾蟲之妻燈姑娘這一段故事,脂本皆有,似乎也不太好,不知作者何以要這麼寫。也有兩個問題:(1)他為什麼要把這一對寶貝寫作晴雯僅有的一門親戚? (2)為什麼寶晴訣別要用燈姑娘來攪局?這必然有深意,我以為寫多渾蟲夫婦,以貞淫作對文,而晴雯之出身不僅如芝草無根,而且如青蓮出於淤泥之中也,則燈姑娘何足以為晴雯病。再說上文所引晴雯向寶玉自敘的話固字字是淚,點點是血,然而誰曾聽之,誰曾聞之,好則好矣,了猶未了。故作者特意請出這一位以邪淫著稱於的燈姑娘來,讓她聽見他倆的密談,作為一個硬證。於是她說:

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在窗外細聽,屋裡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的,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 (八八○頁) 燈姑娘先進來粗暴地調戲寶玉,後來忽然轉變了,這段話的全文,看來也頗勉強,顯出於有意的安排。所以要她出場,就為了要她說這一段見證的話,於是晴雯的沉冤大白矣。作者雖有粲花之妙舌,鐵鉞之史筆,而用心忠厚若此,固不可僅以文章論也。 再看她和寶玉換襖的情形。她說: 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 這已是慘極之筆了,死人想靜靜地躺在棺材裡,這樣的要求還算過奢,總可以達到了罷?哪裡知道王夫人說:“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八九一頁)她到底不曾如願,難怪寶玉在《芙蓉誄》中說:“及聞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

於是晴雯死矣。誄文中更提到三點,皆特筆也。 1、以鯀為比,其詞曰:“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後人殆以女兒比鯀為不通,故改“羽野”為“雁塞”。其實“雁塞”更不通,晴雯之死豈宜比昭君和番?況昭君又何嘗直烈。 《離騷》:“曰鯀直以亡身兮,終然夭羽之野。”這裡斷章取義,取其“直”也。雖彷彿擬人不切,而寓意甚深。 “直烈”二字足傳晴雯矣。 2、指姦斥佞語挾風霜,其詞曰:“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鉗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九○一頁)悍婦或者指王善保家的等人。 “奴”指誰呢? 3、作誄之因緣,其詞曰:“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小丫頭信口胡謅,寶玉何嘗不知,只是假話真說,話雖假而情理不全假,而寶玉也就當真的聽了[26]。

晴雯之生平頗合於《離騷》的“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誄文之模擬騷體,誠哀切矣。卻有一點,晴雯以丫鬟的身份而寶玉寫了這樣的“長篇大論”,未免稍過其分。今日誄晴雯尚且如此,他日誄黛玉又將如何?事在後回,固不可知。我以為黛玉死後,寶玉未必再有誄文,所謂至親無文,至哀無文者是也。本回之末於焚帛奠茗以後: 忽聽山石之後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二人聽了,不免一驚。那小鬟回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嚇得寶玉也忙看時,——且聽下回分解。 (九○三頁) 次回說這人就是林黛玉。無怪後來評家都說晴雯為黛玉的影子了。 第七十九回寶黛二人相遇,談論這篇文字,黛玉先以“紅綃帳裡”為庸俗,擬改為“茜紗窗下”,這本是改得對的。寶玉深以“如影紗事”(此文只見《紅樓夢稿》)為妙,卻認為此乃瀟湘之窗,不能藉用,唐突閨閣,萬萬不可,說了許多個“不敢當”,於是改“公子”為“小姐”,易“女兒”為“丫鬟”,駢文裡如何能有“小姐”“丫鬟”等字樣呢,這就是瞎改。改來改去都不妥,自然地迸出了一句:

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可妥當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笑著點頭稱妙……。 (九○五頁) “公子女兒”本不完全平列,“小姐丫鬟”更是上下的關係了,改為“卿”對我,敵體之辭,那就不切合寶玉晴雯,反而更切合於寶玉黛玉。故庚辰本脂批曰:“一篇誄文總因此二句而有;又當知雖誄晴雯,而又實誄黛玉也。”於“忡然變色”句,脂批又曰:“睹此句,便知誄文實不為晴雯而作也。”照這樣說來,後回黛玉死後,即寶玉無文,固亦在意中也。 《芙蓉誄》既然兩用,芙蓉花又係雙指。第六十三回黛玉掣籤為芙蓉花,晴雯卻沒有掣,只把骰子盛在盒內搖了一搖,我曾說過:“且晴雯的簽實在無法抓的。她要抓,一定是芙蓉。那麼,叫黛玉抓什麼呢?”又說:“晴雯為芙蓉無疑,而黛玉又是芙蓉。……晴雯不抽籤者,是無簽可抽也。”[27]且她倆不僅在芙蓉花上糾纏不清。書中也曾實寫她們容態的相似。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的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第七十四回,八三一頁) 這裡明罵晴雯,暗貶黛玉,近則關係晴雯之死,遠則牽連黛玉之終,真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也。 這傳統“紅學”上的晴為黛影之說,也有些道理。但晴雖為黛影,卻非黛副;雖是一個類型的人,晴雯卻非黛玉的黨羽,也舉例子來談。如上面談到的七十九回,黛玉只和寶玉談文,並無一語讚美或追悼晴雯。如寶玉說:“竟算是你誄他(晴雯)的倒妙。”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頭,何用作此語。”(九○五頁)照我們俗人想來,黛玉隨口說兩句悼念晴雯、慰唁寶玉的話,似為題中應有之義,即在世故方面也不可少,她偏偏不說。又如上引三十一回敘怡紅院中吵嘴,晴雯正哭著,黛玉進來,她就出去了,她們不交一語(三二六頁)。我也不記得在書中別的地方有什麼黛晴相契之處。相反的例倒有的,其證有二:

1、寶玉以晴雯為密使,使於黛玉,而晴雯對這項任務似乎並不了解。第三十四回曰: 因心下記掛著黛玉,滿心裡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便設一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裡去借書。襲人只得去了[28]。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裡看看他做什麼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麼去呢?到底說一句話兒,也像一件事。”寶玉道:“沒有什麼可說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麼搭訕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晴雯走進來,滿屋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麼?”晴雯道:“二爺送手帕子來給姑娘。”黛玉聽了,心中發悶:做什麼送手帕子來給我?因問:“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定是上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林黛玉聽見,越發悶住,著實細心搜求,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聽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第三十四回,三五六、三五七頁)

這段文字似不很出名,而實在寫得出色。把寶玉的懼怕懷疑襲人,信任晴雯,寶黛二人的情愛纏綿固結,晴雯的純樸天真,(此後文眾口說她妖媚,所以為千古沉冤也)都恰如其分地寫出了。 2、黛玉要進怡紅院,卻被晴雯拒絕了。第二十六回: ……黛玉便以手扣門,誰知晴雯和碧痕正伴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把氣移在寶釵身上,正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動了氣,也並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林黛玉素知丫頭們的情性,他們彼此玩耍慣了,恐怕院內的丫頭沒聽真是他的聲音,只當是別的丫頭們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麼?”晴雯偏生還沒聽出來,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林黛玉聽了,不覺氣怔在門外。 (二七二頁)

晴雯當然沒有聽出叫門的是黛玉的聲氣來,就算如此,這樣寫法也是我們想不到的。若移作襲人麝月,不但性情不合,且亦庸俗。 ——評家以為這是貶斥寶釵,又當別論。蓋黛晴二子,雖在“紅樓”皆為絕艷,而相處灑然,自屬畸人行徑,縱有性格上的類似,正不妨其特立獨行;且不相因襲,亦不相摹擬。若拉攏勾結,互為朋比,便不成其為黛玉晴雯矣。 襲人寶釵之間又怎樣呢?對於釵襲、黛晴這兩組人物用對稱平行的寫法,細節上卻同中有異,平中有側。上文已表,晴為黛影,卻非黛副;到這裡似不妨說,襲為釵副,卻非釵影。襲為釵副是很顯明的。在很早的二十一回上: 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閒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 (二一○頁)

這裡寶釵以襲人為“深可敬愛”。其另一處在第三十二回記襲人對湘雲的話: 提起這些話來,真真寶姑娘教人敬重,自己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道後來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 (三三六頁) 襲人又以寶釵為“教人敬重”。像這樣的互相佩服,也不好就說她們互相勾結,但顯明和黛玉晴雯間相處不同,且襲人這樣喜歡寶釵,可能和後文釵玉的婚姻有些關係。 至於襲非釵影,雖不那麼清楚,也可略知一二。就一方面說,襲人既與寶釵性格相類似,和晴雯性格與黛玉相類似這一點相同,不妨用“類推”之法。但細看本書的描寫,卻在同異之間。所以不宜說煞了。像芙蓉誄芙蓉花這樣的糾纏不清的情形,釵襲之間絕對沒有。例如第六十三回寶釵掣的是牡丹,襲人掣了桃花,以花的品格而言差得很遠。襲人抽著的簽題曰“武陵別景”,詩曰“桃紅又見一年春”,暗示她將來的改嫁,難道寶釵也改嫁麼?後來的評家在這里以“景”為“影”,而謂襲為釵影,我一向不贊成,認為未免深文週內[29]。 本書確有借襲人來貶寶釵處,卻寫得很有分寸。如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雲軒”,寫寶玉在午睡,襲人在旁繡紅蓮綠葉五色鴛鴦的兜肚;後來襲人走開,寶釵替她代刺,從林黛玉眼中看來: 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作針線,旁邊放著蠅帚子。 (三七八頁) 這樣的描寫,使黛玉手握著嘴不敢笑出來,當然是深貶寶釵。後來黛玉走了,又聽得寶玉在夢中喊罵說:“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給了寶釵一個很大的打擊,所以她也不覺怔了。但是上文寫寶釵代襲人刺繡時卻這樣說: 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由不得拿起針來,替他代刺。 (三七七頁) 寶釵竟坐在襲人的原位上去,上面卻用了“不留心”三字;寶釵竟拿起針來替她代刺,上面卻用了“由不得”三字,且說“活計實在可愛”似為寶釵留有餘地,為她開脫,在嚴冷之中畢竟有含蓄也。 作者雖不斷的貶斥寶釵和襲人,卻非以一罵了之;而對於寶釵比對襲人尤為微婉。即對襲人後來改嫁,脂硯齋說回目上有“有始有終”,雖其內容可能還有諷刺,卻總不是明顯地糟蹋她。對於襲人的負心薄倖,尚且如此,則於寶釵可知矣。後來續書人補寫十二釵似乎全不理解此等尺寸,對黛玉或寶釵襲人來說都是很大的不幸,此本節開首所以稱晴雯為中最幸運的女兒也。 關于晴雯、襲人二人,不覺言之長矣,比較說釵黛為尤多,事實上此節仍為上節的引申。作者用了雙線雙軌的寫法,加強了這兩種對立的類型人物的批判性,突出了十二釵的中心部分,即《紅樓夢曲》所謂“懷金悼玉”;抓住了中心點,再談旁枝旁葉便似有個頭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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