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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晴雯與襲人(上)

紅樓心解 俞平伯 4745 2018-03-20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鑑 本書寫晴雯和襲人都很出色,批判之意也很明確。尤其是晴雯,她於第七十七回上死得很慘,在大觀園中是個最不幸的人,同時在裡也是最幸運的人。她何幸得我們的藝術巨匠在他生花之筆下,塑造出這樣完整的形象來,永遠活在人心裡,使得千千萬萬人為之墮淚,還贏得一篇情文相生的《芙蓉誄》。 首先要提到第五回的冊子。冊子預言十二釵的結局各為一幅畫,下面有些說明,就書中所有、我們所知道的說,全部是相合的,只有一個例外:晴雯。 “晴雯”兩字的意思是晴天的雲彩,畫上卻“不過是水墨染的滿紙烏雲濁霧而已”。究竟什麼取義,我從前只認為反筆,也依然不明白。晴雯之名取義於她的性格生平,冊中所謂“霽月難逢,彩雲易散”是也。然而卻畫了烏雲濁霧,指她的遭遇,那些烏煙瘴氣的環境而言,誄文所謂“諑謠詬”等是也。這是十二釵冊子惟一的特筆。

晴雯在這富有危險性的第五回上曾留下她的芳名,排入四丫鬟之列,好在只是一現,沒有下文。到第八回上方才飄然而來,和寶玉一段對話,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那時還未有怡紅院,她的地位比襲人還差得很多。後來到了怡紅院的時代,就漸漸重要起來,她的地位也漸漸提高了,不僅超過了麝月秋紋等,並且在寶玉的心中居於第一位。然而她這樣的地位,由於和寶玉情投意合,卻非由巧取豪奪,亦非由排擠傾軋而來。她已成為怡紅院中第一個紅人了,然而她的身世書中卻不曾提到,直到第七十七回她被攆出去時,才聲敘她的家屬只有一個死吃酒的姑舅哥哥,名叫多渾蟲。 作者喜歡像晴雯這樣的人,又同情她,這些傾向都是顯明的;他卻並不曾隱瞞她有什麼缺點,且似乎也很不小。如她狂傲、尖酸、目空一切,對小丫頭們十分利害。第五十二回寫她用“一丈青”(一種長耳挖子)戳墜兒,墜兒痛的亂哭亂喊。這在封建家庭裡原是常有的事,墜兒又做了小偷,晴雯嫉惡,而非由於妒忌;但畢竟是狠心辣手。這都不必諱言。在七十七回敘她的身世,“有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八七八頁),然而作者在那句下邊又一轉,“卻倒還不忘舊”,這可見晴雯表面上雖甚尖刻而骨子裡是忠厚的。

暫撇晴雯,提起襲人來。襲人在本書裡每與晴雯相反;如一個尖酸,一個溫和,一個世故,一個天真等等。作者對她們的態度也恰好相反。寫襲人表面上雖是褒,骨子裡淨是貶,真正的褒甚少。如第三回稱為“心地純良,肯盡職任”,看起來也是對的。第五回稱為“溫柔和順,似桂如蘭”,這八個字也是好考語;可是這上面卻各加上兩個字“枉自”“空雲”,立刻化褒為貶了。其貶多於褒,褒亦是貶,都非常清楚。再說襲人之名,本書有兩次交代,一見於第三回,一見於第二十三回。在二十三回上,賈政特別不喜歡襲人這個名字:“丫頭不管叫個什麼罷了,是誰這樣刁鑽,起這樣的名字?”即稱為“刁鑽”,似非佳名,因此後人對它有種種的瞎猜,有諧音稱為“賤人”者,有拆字稱為“龍衣人”者,這都不談。即冊子所畫也關合這“襲”字。書中云:“畫著一束鮮花,一床破席”。 “席”者“襲”也,席也罷了,為什麼偏偏畫個破席呢?此“襲人”一名如何解釋固不可知,總之非好名字也。再說又副冊中她名列第二,恐也有褒貶之意。看她在書中的地位,本應該列第一名的。

襲人的故事,在本書里特別的多。她引誘、包圍、挾制寶玉,排擠、陷害同伴,附和、討好家庭的統治者王夫人:這些都不去一一說它了。她的性格最突出的一點是得新忘舊,甚而至於負心薄倖,這一線索作者絲毫不曾放過,從開始直貫篇終她嫁了蔣玉菡,所謂“花襲人有始有終”[22]者是也。於她出場時就寫道: 這襲人亦有些痴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今與了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 (三四頁) 像這樣的性格稱為“有些痴處”,含蓄得妙。我們再下轉語,未免大殺風景了。在第三十二回借史湘雲口中又微微的一逗: 史湘雲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三三四頁)

再看襲人怎樣回答: 襲人笑道:“你還說呢,先姐姐長,姐姐短,哄著我替你梳頭洗臉,作這個,弄那個;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兒來了。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麼敢親近呢。”史湘雲道:“阿彌陀佛!冤枉冤哉!我要這樣,就立刻死了。……” 襲人未免強詞奪理,湘雲說的是老實話。若拿出小姐的款兒來,就不是裡的史湘云了。 襲人這種性格正和晴雯的“卻倒還不忘舊”相反,作者雖的確不曾放過這條線索,卻寫得非常含蓄,即當時的脂硯齋對此似也不甚了解,每每極口稱讚,甚至於說“晴卿不及襲卿遠矣”[23]。他說襲人嫁後還“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24],後回事無法詳知,脂硯齋了解自然比我們今日為多,但其言亦未可全信,我從前已經說過了[25]。

作者對她陽褒陰貶,雖措辭含蓄而意實分明。這裡再說到晴雯和她的關係。我看,襲人本質上是非常忌刻的,所謂“心地純良,溫柔和順”等等,真正不過說說而已,事實上完全不是那樣。她的忌刻固不限于晴雯,對於他人也不肯輕易放過,但她的主要矛頭指向晴雯。晴雯的遭忌自有她招忌之處,冊子所謂“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便是一句總評,不能專怪襲人;但襲人的妒忌陷害晴雯卻是事實。 襲人和晴雯的鬥爭,以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為起點,以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為中峰,以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為收場。襲人妒忌晴雯,蓄意要除去她,原因很複雜,不妨歸納為幾點: 1、襲人與寶玉的叛逆的性格本不相合,襲人認為寶玉乖僻,屢諫不聽(第三回三四頁)。襲人雖是寶玉忠誠的侍妾,卻非寶玉的閨中知己;而晴雯之於寶玉,主要是性分上的投合。

2、在第六回上襲人已與寶玉有性的關係,描寫的筆墨相當的猥褻,把襲人寫得很不堪(第六回五九、六○頁);而晴雯始終清白。 3、因為如此,襲人便有視寶玉為“禁臠”不許他人染指之意;而晴雯不但不買這筆賬,且當面揭發她:“我倒不知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三十一回三五頁)襲人之切齒于晴雯自不足怪。 4、再就晴雯方面看,她自己說並沒有私情密意,當是真話,但她的確贏得了寶玉的心。以鬥爭開始的三十一回說,寶玉和晴雯,本不過小口角,襲人表面上做好人來勸解,遂引起晴襲間的大戰來。鬥爭的結果以“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了之,實是襲人大大的失敗。在撕扇的尾聲,借了襲人的黨羽麝月微示不悅,襲人根本沒有出場,直到寶玉叫她,才換了衣服走出來(三二八頁)。書中不提襲人有任何表示,而襲人從此深忌晴雯,不言而喻矣。

略說了以上四點,再看所謂“中峰”的第五十二回。這回襲人以母喪不在家,不曾有什麼衝突,怡紅院裡卻發生了兩件事。一為晴雯發現墜兒偷竊,把她打發走: 宋嬤嬤聽了,心下便知鐲子事發,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他。”晴雯道:“寶二爺今兒千叮嚀萬囑咐的,什麼花姑娘草姑娘的,我們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他出去。”麝月道:“這也罷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帶了去早清靜一日。”(第五十二回,五六八頁) 便不等什麼花姑娘草姑娘來,徑自處理了。其二當然是補裘。等襲人來家,看她怎麼樣? 麝月便將平兒所說宋媽墜兒一事並晴雯攆逐墜兒出去也曾回過寶玉等話,一一的告訴了襲人。襲人也沒別說,只說太性急了些。 (第五十三回,五七二、五七三頁)

言外之意,“為什麼不等我來呢?”補裘一事,書中隻字未提。但攆逐墜兒之事小,補裘之事大。晴雯頗有諸葛丞相“鞠躬盡瘁”之風,在襲人方面看來真心腹之大患,叫她如何能夠放得下,再看下文如何。等隔了十回,第六十二回道: 襲人笑道:“我們都去了使得,你卻去不得。”晴雯道:“惟我是第一個要去,又懶,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沒用。”襲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燒個窟窿,你去了,誰可會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煩你做個什麼,把你懶的橫針不沾,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麼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原故?你到底說話,別只佯憨和我笑,也當不了什麼。”(六九○、六九一頁)

這裡明點襲人對這一事耿耿於心,若再用暗場就不夠明白了。當然,咱們都同情晴雯,但晴雯既深中襲人之忌,則襲人自不免有“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人酣睡之心”,如第七十九回(九○九頁)金桂之於香菱也;遂決殺晴雯矣。殺者,深文之詞。像晴雯這樣心高性大的人,在眾目昭彰之下被攆出去,自然一口氣便氣死了,則攆之與殺亦只相去一間耳。若襲人說“他便比別人嬌些,也不至這樣起來”,真寶玉所謂“虛寬我的心”也(俱見七十七回,八七六頁)。 王夫人向怡紅院總攻擊,實際上是院中的內線策動的。書到八十回止,對於襲人始終還她一個“沈重知禮、大方老實”(俱七十八回王夫人語)的面子,故暗筆極多。書上並無襲人向王夫人讒毀晴雯事,只在第三十四回載襲人與王夫人的長篇談話,名為“小見識”,實係大道理,名為大道理,實係工巧的讒言;名義上雙提“林姑娘寶姑娘”,實際上專攻黛玉,以後便不再見類似的記載了,直等這定時炸彈的爆發。所謂不敘之敘。既然不敘,何以知之?從兩端知之。王夫人於三十四回最後這樣鄭重叮嚀,大有託孤寄子之風:

只是還有一句話:你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你。 (第三十四回,三五六頁) 襲人豈有不暗中密報之理。她已成為王夫人在怡紅院的“第五縱隊”了。 這就開端說,再看爆發的結果,證實了她絕不止一次進言,早已埋下的火線。這不待今日我們說,寶玉先已說了: 如今且說寶玉,只當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之事皆係平日之語,一字不爽……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襲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很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寶玉道:“這也罷了。咱們私自頑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的,這可奇怪。”襲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被那人已知道了,你還不覺。”寶玉道:“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怎麼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於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活,未免奪佔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裡過來的,雖然他生得比人強,也沒甚妨礙去處,就只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他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說畢,復又哭起來。襲人細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倒是養著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他進來是正理。”寶玉冷笑道:“你不必虛寬我的心。……”(八七五、八七六頁) 寶玉可謂明察秋毫,絲毫不糊塗。本來麼,他也難得糊塗。又沒外人走風,究竟誰說的呢?襲人。其證據有二:1、此次放逐,凡反對襲人的都有分,襲人的黨羽均不在內。 2、四兒在內。顯然是襲人幹的,怡紅院內除了她還有誰?其實這話也多餘,寶玉都已經說了。若書中的明文,卻那樣說: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後,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裡。 (八七四頁) 其實邢夫人的陪房,王夫人又豈肯深信。這些不過官方發布的消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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