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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談《紅樓夢》的回目(中)

紅樓心解 俞平伯 7769 2018-03-20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七)句似未工,意義卻深之例 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蒙蔽遇雙真(甲戌本) 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庚辰本) 這兩個舊的回目殆都出於作者之手,甲戌本所作似乎是初稿,而庚辰本所作是再稿,改稿是應該要好一些,不過文字反不如初稿之醒豁,所以後來各本如程甲乙本王刻本俱從甲戌本,只有正本從庚辰本。這兩稿的優劣有稍稍一談之必要。 先就對偶來說,兩稿都不夠工穩,而“蒙蔽遇雙真”與“叔嫂逢五鬼”尤其對不上。 “蒙蔽”如何能對“叔嫂”呢?自不如用“通靈遇雙真”對“叔嫂逢五鬼”還工一些,但這是末節,丟開不論。 就意義來說,兩稿原也差不多,文字顛倒一下罷了。所謂“紅樓夢”者即夢幻境界,即所謂“蒙蔽”。不過“通靈玉蒙蔽遇雙真”者,有通靈被僧道救護之意,而紅樓夢通靈遇雙真,則意思很圓渾包括甚廣。以下就這點來說。

這句目錄好像對偶既不很工,文義也很朦朧晦澀,“紅樓夢”三字寫入回目也很有點兒特別。仔細想來,此句卻佳。請看這一段文字: 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目,若似彈指,可羨你當時的那段好處: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卻因煅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 可嘆你今日這番經歷: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脂庚辰本) 此即所謂“紅樓夢通靈遇雙真”也。蓋大荒頑石與雙真本有夙緣,自從歷劫投胎,幻形入世,被多少粉侵脂,閱幾許離合悲歡,今忽在茜紗如煙的夢境中重見故人,誠不禁感慨系之矣。持誦使其複靈,不過小說家關目,說說而已,不關宏旨。主要的是這一段感慨,作者寫入回目有深情,因不能以文字形跡求之。如曰對或未工,句或未醒,雖亦似有理,畢竟搔不著癢處也。

(八)用典寓意之例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塚飛燕泣殘紅”。 寫寶釵撲蝴蝶、黛玉詠葬花詩,是很風流旖旎的一回書,而回目上卻又見煞風景的特筆。不說寶釵而曰楊妃,不說黛玉卻雲飛燕[11],既非記實,亦不關合本文,顯明地有關於本書的微旨。原來作者對十二釵(廣義的)表面上似褒多於貶,實際上非褒而不貶,而且有時貶斥得很厲害。 環燕以喻佳人,從傳統的某種意義上說並非讚美之詞。如李太白的《清平調》以飛燕比楊妃,本不是什麼好話,相傳把貴妃都給惹惱了。以本書而論,寶玉將寶釵比楊妃,寶釵冷笑了兩聲:“我倒像楊妃,只是沒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楊國忠的。”見第三十回。對於寶釵有微詞,原不消說得。惟以飛燕比黛玉僅在這裡一見。大約作者對釵黛晴襲之間確乎有些抑揚的,只不如後來評家那樣露骨罷了。

在回目只此一條,本文里和這個可相提並論的,見於第五回: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 這全然胡說,全非好話,比回目又顯明得多多。甲戌本脂評卻說: 設譬調侃耳,若真以為然,則又被作者瞞過。 評者也在瞎說。讀者縱低,何至於“真以為然”。說為“設譬調侃耳”,明明重事輕報。設譬固然,而又何調侃之有,後邊又另有一條脂批: 一路設譬之文,迥非大筆所屑,別有他屬,餘所不知。 他何以亦不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大約作者覺得太顯露了,就借“脂批”來掩護一下;作者不願叫破的,自然脂硯齋也不肯把它說漏了。脂評作用如何,且不詳論。不管怎樣,這兩條脂評還不如甲戌本後人所加的墨筆眉批。

歷敘室內陳設皆寓微意,勿作閒文看也。 以沒有關礙,實話實說,反有一二中肯處。 以上是關於書法的比擬。至將釵黛一起抹殺這樣奇怪的議論,則見於第二十一回寶玉擬《莊子?篋篇》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纏陷天下者也。 雖似戲發牢騷,殆暗伏後文線索。寶玉這種心思,當然代表了作者的一部分。他一方面極端崇拜女兒,一方面又似一個“憎惡女性者”。這樣矛盾的心情,往往表現在裡,不過有明暗之別,讚美在明處,憎惡在暗地,造成了戀愛的至上觀,也造成了戀愛的虛無觀。情榜雲:“寶玉情不情”,大概指此等地方說,故事發展下去,隨著客觀條件的推移,暗的一面會漸漸地表面化起來,等到毀滅性佔了優勢,那“懸崖撒手”一回就跳出來了。嘗疑寶玉之出家並非專為黛玉之死,如今程、高續書所云,惜原本既不可見,那亦無從談起了。

(九)與本文錯綜互明之例 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依回目看,文義明清,這第二句“喜出望外平兒理妝”,當然是平兒為了寶玉給她理妝才喜出望外的。從本文看恰好相反,乃寶玉為平兒理妝而喜出望外也。引脂庚本之文: 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為恨怨。今日是金釧兒的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後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也。因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塗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灑然淚下。

所謂“亦今生意想不到之樂”,則“喜出望外”應當屬於寶玉,再明白沒有了。本文這麼說,回目偏那麼說,是鬧蹩扭?還是回目的文字欠通?都不是的,此正錯綜互見之妙。蓋寶玉固然喜出望外,平兒亦然;不過寶玉之喜在明處,故見本文,而平兒的心理作者並不曾多寫,只不過如此一表: 平兒今見他這般,心中也暗暗的掂掇,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 正面再多說下去即不大好,故只在回目暗暗一點。詳不必重,略不必輕。平兒之喜出望外或且過於寶玉。回目雖簡,仍為主文,書文雖詳,反是虛筆,固不必說什麼背面傅粉法,亦是“空里傳神,閒中著色”也。一意有多少方面層次,一筆可當多少筆用,隨處皆是。 又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鴦鴛侶”,好像兩句蟬聯而下,指鴛鴦不肯做賈赦的妾說,實際上都暗示鴛鴦與寶玉的感情。所謂“誓絕鴦鴛侶”者,即本書所謂:

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 指寶玉而言,並非指賈赦。賈赦與鴛鴦本不得稱鴛鴦侶或鴛鴦偶。 《金玉緣》本評曰,“所云誓絕,乃絕此人”,這是不錯的。此亦係借回目叫醒本文,不過回目與本文相合,並非錯綜互見,與前例稍有不同耳。 (十)主文在賓位不見回目之例 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這回說兩段事:(一)薛蟠出門遊歷,(二)香菱入園學詩,並見於回目,可謂沒有什麼問題。兩事之中,上一事系陪襯之筆,只為下一事作因。庚辰本有一段長評,說得最明白: 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青年罹禍,命運乖蹇,是為側室。且雖曾讀書,不能與林湘輩並馳於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豈可不入園哉。故欲令入園,終無可入之隙。籌畫再四,欲令入園,必呆兄遠行後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遠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正事不可,必得萬人想不到自己忽一發機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呆素所誤者,故藉“情誤”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遊藝之誌已堅,則菱卿入園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園,是寫阿呆情誤,因欲阿呆情誤,先寫一賴尚華,實委婉嚴密之甚也。 (脂硯齋評)

仔細看來,本回的最重要的意義非但不在薛蟠出門,而且不在香菱進園,而另有所在。當薛蟠去後香菱方要入園,中間有一橫插筆,碰見平兒,從平兒口中說出賈赦、賈雨村與石呆子的事,暴露賈家的如何勾結官府,欺壓良善,迫害人命,用筆非常犀利。作者藉了賈璉來罵賈赦: 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為。 賈璉本來夠糟的,卻被他父親給抬起來了。作者甚言賈赦之惡,連他兒子都看不過。又藉平兒來罵賈雨村: 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賈雨村什麼風村,半路途中那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誰知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官銀子,拿他到衙門裡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不知死活”不過一句冠冕些的好聽話,其實他早已死了。這是本回的主文,卻當作插筆書用,作者有意或無意地這樣做,都可以諒解的。既擱在賓位,便亦不出回目。若上引脂評,雖委宛動人卻不得要領,讀者自應分別觀之。須知本書不但作者時時給我們當上,評者也會幫著作者使咱們上當呵。 (十一)詞藻表現意境之例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羶”。 意、意義,境、境界,用詞藻來表現它,詞藻並非空設。 本書雖現實意味很濃,但現實性不排斥想像。通過了想像,與它融會,表現了更高度的現實。如“琉璃世界白雪紅梅”氣魄何等開闊,景象何等清淨,沾滯在北京有無這樣的風景一點來討論,怕沒有什麼用處的。北京縱然沒有,中國之大豈能沒有,這就夠了,決不能說作者違反了現實。

作者生平雖多住在北京,看他的朋友贈詩,有“秦淮殘夢”、“揚州舊夢”等句,他非但到過江南,而且有些陳跡往事,何況他家三代為江寧織造,所以《紅樓》一書實將南北的人情風物,冶合為一個整體。書記賈府的“末世”當在北京,本書又名“金陵十二釵”(金陵指廣義的江南,並非專指南京。第二回林如海出場,稱為“本貫姑蘇人氏”,甲戌本評曰,“十二釵正出之地,故用真”。可見金陵包括蘇州,即江南之代用語也)。其為江南佳麗可知,何嘗只是梳兩把頭的旗下貴女呢。再說,這“金陵十二釵”一詞跟“秦淮八艷”有些彷彿的。 人物如此,風景可知。像大觀園這樣的園林豈北京本地風光所能範圍。看元春題詩,“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至少是全國性的,而且是理想性的。所謂“琉璃世界”顯然受了佛教西方極樂世界的暗示。有人對我說,一書不但有南邊的空氣,江南的情趣也很重,他舉黛玉引詩“留得殘荷聽雨聲”為例,(北京當然有荷花荷葉,不過這就情趣說)我想這是對的。此外還有一條可以幫助說明大觀園為南北園林的綜合,即有正本第四十九回的目錄作: 白雪紅梅園林集景,割腥啖羶閨閣野趣。 作者明知北方不可能有這樣風景的,所以才說“集景”,若非會合南北風光,何謂集景呢。 女兒們大吃鹿肉,野意野趣,固甚風流灑脫,但以“割腥啖羶”對“白雪紅梅”兩兩相形,作者寧無微意?就借黛玉說道: 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庵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庵一大哭。 至於說了,旋即抹去,慣弄狡獪,固之長技也。 (十二)字義深隱,倉卒難明之例 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慈姨媽愛語慰痴顰”。 寶玉為什麼叫“忙玉”?奇怪得很,怕是錯字罷。我說,非但不錯,而且很好。這事說來話長,我也經過一些曲折才得到這樣的結論的。本節標目曰“倉卒難明”,並不敢說別人難明,這指我自己說的。 各本大抵均作“試莽玉”,也有作“試寶玉”的。一般的意見,認為“莽玉”不錯,我最初也這樣想的。我的想法有三步:(1)認“忙”為“莽”之誤。 (2)從版本上知道“忙”字不錯,那“莽”字自然錯了。 (3)經過談論,才知道“忙玉”之所以為佳,且非它不可;莽玉的何以不通。這思想轉折的經過在這裡自不能詳說,只把我最近見到的說出來。 先假定為“莽玉”,得問寶玉莽在哪裡?本回說他摸了紫鵑一把,難道就算他魯莽嗎?還是他曾面向黛玉求婚呢?這些解釋顯然不通,只有一個解釋:寶玉實心眼兒,魯莽地輕信紫鵑的讕言致大發痴病,故稱為莽。這才比較可通。然而這“莽”的形象,均發生在紫鵑試他以後,並不在受試以前。寶玉工於體貼女兒們的心情,二百年來,可謂通國皆知,未試以前,何嘗莽呵。紫鵑要試他的心,自有不得不試的原故。紫鵑若早知他這樣心直情多,給了一根針當作棒棰看,如本回所示,也就不必試了。 把莽玉撇開,才能夠明白忙玉之忙的真意。 “忙”是未試以前的寶玉形景,這字是有來歷的,見第三十七回寶釵給下的考語: 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個字恰當得很。 咱們讓寶釵來做註解,再好沒有了。寶玉不又叫“富貴閒人”(亦見三十七回),何忙之有?寶釵回答得好,“無事忙”。語含諷刺,精絕妙絕。懂得這“無事忙”三字之形容寶玉如何傳神,則忙玉之所以為忙玉,自然迎刃而解,無須多說了。 蓋寶玉之為人,雖一往情深而波瀾千尺,偶遇佳麗,便要瞎張羅一起的,如游蜂浪蝶,處處沾花惹草。怡紅公子這樣的忙忙碌碌的生涯,若釵若黛均平日深知。寶釵已諡之曰“無事忙”,而黛玉尤不放心。紫鵑的不放心,當然是黛玉的不放心。紫鵑之試玉雖非黛玉授意,她也是體貼了黛玉的心才這樣幹的,回目所以曰“慧紫鵑”。不然,闖這樣大禍,應當說莽紫鵑才對,何慧之有? 簡簡單單只有一兩句話。惟其為貌似汎愛不專之“忙玉”,才有一試之必要,若確知其為情有獨鍾之“莽玉”,壓根就不消試得。故忙之一字非凡貼切,莽之一字絕對不通。 話可又說回來,把賈寶玉喚作“忙玉”,骨子裡雖精絕,表面上夠怪的,若非體會全書,僅就本回看來,自容易疑為“莽”之音誤,亦不足深病。我從前也這樣想過的。幸而脂庚本上文字分明,證據確鑿,不然,怕誰也會搞錯的。這亦可見文字很不易讀。 “忙”字用得這樣古怪,顯出於原稿;若非作者,誰也想不到這樣古怪的用法的。 (十三)似一句自對各明一事, 實兩句相對,以上明下之例 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痴理”。 這一回目似乎本句自對,如以“假鳳”對“虛凰”,“真情”對“痴理”,一句說明一事;實際上並不如此,上下兩句相對,主要的對偶,以“假鳳”對“真情”(真對假是的主要觀念),而上句之義已包於下句之中,下句之義即由上句而來,彷彿又像詩中的流水對。即以對偶論,亦交互錯綜,變幻之至。當然不止此,上段述藕官與官的同性愛,所以說“虛”說“假”,但寶玉對女兒們的情戀是真的,所以說“真情”、“痴理”。翻成白話,即以虛假的戀愛明真實的感情道理。就回目的本身說,不過這樣簡簡單單一句話罷了。若講到本文如何寫,卻很繁複,以下預備多引原文,非如此不能明了。因本回在裡是特別重要的一回,尤其八十回後的原稿“迷失”了,關係就更大——牽涉到黛玉死後,寶玉究竟取怎樣一個態度的問題。 先要詳察本回登場扮演的角色,書上載明: 將正旦芳官指與寶玉,將小旦蕊官送了寶釵,將小生藕官指與了黛玉。 這似乎也看不出寶、黛、釵三人的關係。他並不曾將小生指給寶玉,而把兩個旦色分給釵、黛呵。這樣一來便成笨伯,豈是文字。將蕊官指給寶釵,這一句是老實的,將芳官給寶玉,藕官給黛玉,這兩句是巧妙的。先要把這三個登場角色正變的情形分別清楚了,才可以讀下去。 本回上半雖係虛幻之情,空靈之筆,而開首寫“杏子陰”一段感慨甚深,關注全書,已非泛泛,試抄這一段: 寶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辭了他們,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到“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捨。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髮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嘆息。正悲嘆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於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枝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裡來與杏花一會了。 情文相生,自系妙筆,雖指邢岫煙說,實在豈只她一人。但咱們卻不知這故事怎樣發展下去,怎樣用人物來表現這感慨。看他又這樣說: 正胡思間,忽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發出,將雀兒驚飛,寶玉吃一大驚。 我們不禁也吃一大驚,下敘藕官燒紙不用說了。寶玉幫助藕官斥退婆子之後,便問藕官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藕官因方才護庇之情感激於衷,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便含淚說道:“我這事除了你屋裡的芳官並寶姑娘的蕊官,並沒第三個人知道。今日被你遇見,又有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訴了你,只不許再對人言講。”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說,你只回去背人悄問芳官就知道了。”說畢,佯常而去。 這一段話有很重要的一點,說“除了芳蕊並無第三人知道”;又說“背人悄問芳官就知道了”。蕊官是她(當作他)戀愛的對象,芳官又是什麼呢?這裡應當看做芳官與藕官即一人的化身。這樣就把這上面迷惘的公式給解決了一大半。下文接說: 寶玉聽了心下納悶,只得踱到瀟湘館瞧黛玉,益發瘦的可憐,問起來比往日已算大癒了。黛玉見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淚來,些微談了談,便催寶玉去歇息調養。寶玉只得回來,因記掛著要問芳官那原委,偏有湘雲、香菱來了。 這段看黛玉的文字似乎閒筆、插筆,都不是的,實係正文,看完本篇就明白了。以下穿插了許多情節,到最後寶玉才有機會問了芳官: 芳官笑道:“你說他祭的是誰,祭的是死了的官。”寶玉道:“這是友誼也應當的。”芳官笑道:“那裡是友誼,他竟是瘋傻的想頭,說他自己是小生,宮是小旦,常做夫妻,雖說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場皆是真正溫存體貼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後來補了蕊宮,他們倆一般的溫柔體貼。我也曾問過他,得新棄舊的。他說,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說可是又瘋又呆,說來可是可嘆。”寶玉聽說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鬚眉濁物玷辱世界了。” 看他這樣“稱奇道絕”,“獨合了他的呆性”,藕官的意思顯明代表了寶玉的意思。她跟官的關係,顯明是寶黛的關係,她跟蕊官的關係,顯明是黛玉死後,釵玉的關係。咱們平常總懷疑,寶玉將來以何等的心情來娶寶釵,另娶寶釵是否“得新棄舊”。作者在這裡已明白地回答了我們:嗣續事大必得另娶,只不忘記死者就是了。這就說明了寶玉為什麼肯娶寶釵,又為什麼始終不忘黛玉。作者圓滿地將這“假鳳泣虛凰”來表現這真情揆痴理。揆者量度之意,即人世一切的道理,必須要用感情來量度它,回目上說得再明白沒有了。不過寶玉之情雖屬真情,而寶玉之理只是一種痴理而已。 這已夠分明了,譬如把登場人物改排一下,尤一目了然。 藕官給了寶玉,蕊官給了寶釵,官給了黛玉。 上文說過,果真這樣一個代表一個,未免太呆板、太顯露了。作者因此稍稍移動了一下:蕊官一句不動,把藕官的替身芳官給了寶玉,而藕官本人反在黛玉處,她情侶官早死了。如此一變換便有錯綜離合之妙,頓覺文有餘妍題無剩義。 回看“杏子陰”一段明似寫景,已到正文,其無端棖觸,寄意甚深。 “綠葉成陰子滿枝”固然可嘆,“烏髮如銀紅顏似槁”尤其可嘆,殊不知還有“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哩。 “茜紗窗”三字不見正文,這裡用來對“杏子陰”好像拼湊,其實不然,不但叫起七十八回《芙蓉誄》,七十九回寶黛對話(修改《芙蓉誄》),筆力已直貫本書的結尾。書雖未完,卻也可從此想見不凡了。 正文已入神品固不待言,即以回目論,用心之深,嘆觀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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