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紅樓心解

第40章 談《紅樓夢》的回目(上)

紅樓心解 俞平伯 4910 2018-03-20
寶釵談病配冷香丸薛姨媽托周瑞送花金釧周瑞笑香菱形引言 《紅樓》一書薈萃中國文字的傳統優異,舉凡經史詩文詞曲小說種種筆法幾無不具,既攝眾妙於一家,乃出以圓轉自在之口語,發揮京話特長,可謂摹聲畫影,盡態極妍矣。未知來者如何,若云空前誠非過論。即以回目言之,筆墨寥寥每含深意,其暗示讀者正如畫龍點睛破壁飛去也,豈僅綜括事實已耶。作者自己借書中人說過,試引其文: 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第四十三回) 竊欲以之轉贈此書,若論回目尤為切至。明知管窺一豹,所見甚陋,似有所會,亦筆記之,聊供同人談笑之助。舉例詮明,取其較為醒豁耳。

(一)總括全書不必黏合本回之例 第一回“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這在本書已有說明: 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 ……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哉,故曰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新校脂本第一回) 所以第一回之目,乃全書的提綱,簡單說來,作者用假語村言的寫法來懷念當日的情人女友,並不必黏定本回甄士隱、賈雨村兩個人的事蹟。若切定本回說,情事反而不合。賈雨村既不曾懷念金陵十二釵,他不過看中嬌杏丫環罷了,實無所謂“懷”,所懷更非“閨秀”。且嬌杏這角色根本上是虛的,用諧音的名字暗示倘來富貴無非僥倖而已。所謂“偶然一著錯,便為人上人”,微文刺譏溢於言外。不然,嬌杏偶因回顧雨村,居然做了夫人,正是不錯之極了,何錯之有。今本作“偶因一回顧”,想必也因為這個緣故。

(二)虛陪一句之例 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回目兩句,有一句虛,一句實的。第一、第二兩回為全書總綱。首回說甄士隱去了,即真事隱去;次回記賈雨村談話,即假語村言,事實不過如此。但若照此寫去,每回只有一句。且“賈雨村風塵懷閨秀”既已見前,本回就得設法迴避,所以改用冷子興出面。其實榮府諸事雖從冷子興講來,而本回最主要的議論即古人所謂“間氣鐘靈”,卻出於賈雨村之口,其中自有深意。並非雨村有此說法,實係作者有此意見。不然,雨村在這回書既對寶玉一流人有這樣透闢的了解,但從第三回雨村到京後和榮府人交往,只賈政賞識他,雨村既不了解寶玉,寶玉又很厭惡雨村,好像作者忘卻前文,失於照應。其實不然,賈雨村好比一隻棋子,作者好比下棋的人,一會把它這樣用,一會那樣用,根本無所謂前後不符。

本回既僅此一事,而單句不成回目,只得陪上一句“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已在賓位[9],林夫人尤虛而又虛,所以本文只有“不料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這樣十五個大字,即說黛玉居喪,亦非常簡單[10]。在第一、第二兩回所用的筆墨完全跟以後兩樣。看第三回寫林黛玉什麼光景,就明白了。 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館揚州城”當與此同例。不過下一句“賈寶玉路謁北靜王”亦係隨文點綴,而且寶玉謁北靜事,大部見於第十五回,又稍不同。 (三)文字未安可見初稿面目之例 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關於這兩回,我從前曾說過: 言賈璉戲熙鳳者乃作者初稿,(可能文字和今本不同,因為本由《風月寶鑑》改寫,文字是相當猥褻的。)猶第十三回本作“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也;言周瑞嘆英蓮者乃是作者改稿,猶十三回之改作“秦可卿死封龍禁尉”也。其有語病亦相若,周瑞的老婆固不能省文作周瑞,秦可卿的丈夫捐得龍禁尉,似乎也不該就說秦可卿死封龍禁尉呵。這可見有些回目,都是未定之稿,作者也在改來改去之中。 (《紅樓夢研究》二百頁)

現在我的意思也差不多。先談第十三回,奇怪的地方並不在秦可卿封龍禁尉,而在她不曾封龍禁尉。龍禁尉五品職,書中有明文,應封宜人,而舊本皆作封恭人(作“宜人”出於後人妄改)。恭人是三品,不合於賈蓉的五品龍禁尉,倒合於賈珍的三品威烈將軍的品級,可謂奇文。作者難道胡塗到連三品恭人五品宜人這樣的常識都沒有了,這是不可想像的。說明白了,“死封龍禁尉”正頂著原來“淫喪天香樓”的缺,完全是一回事;不過原本明書,所以回目亦明;改本刪去文字自不得不改回目,卻從回目與本文的違異處微示其意作為暗筆,如此而已。換句話說,作者雖取消“淫喪天香樓”這事,卻並不曾改變他的作意。本回怪筆甚多,即為此,前人亦多點破,不重提了。

再看七回“賈璉戲熙鳳”,我認為這是《風月寶鑑》的舊回目。雖然“脂評”這樣說: 阿鳳之為人豈有不著意於風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筆寫之,不但唐突阿鳳聲價,亦且無妙文可賞;若不寫之,又萬萬不可;故只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獨文字有隱微,亦且不至污瀆阿鳳之英風俊骨。所謂此書無一不妙。 餘所藏仇十洲幽窗聽鶯暗春圖,其心思筆墨已是無雙,今見此阿鳳一傳,則覺畫工太板。 但這可能已是進步的改寫。想像這第七、第十三回的原文,色情描寫顯露,很有點像。後來刪去“天香樓”之文,卻藉“筆法”點破一二;戲熙鳳一回則用了“暗春”的寫法(這樣寫法當然好一些,如脂評所說)。第十三回之目改了去,第七回沒有改,作者也想改的,想改得更暗一點,甚至於做了像“周瑞嘆英蓮”這樣不大通順的文字,從這裡可以揣測作者的心情。其結果沒有改成,好在亦無大礙,就至今留下了。

“送宮花”與“戲熙鳳”,照今本看來,兩事偶然湊合,並沒什麼關連,但原本是否有大大的不同也很難說。可惜《風月寶鑑》的舊文已不可見了。以上這些話,揣想的成分原很多,不過供“談助”而已。 周瑞送各姊妹宮花 (四)名字互見之例 第十二回“賈天祥正照風月鑑”。 第三十回“椿靈畫薔痴及局外”。 (脂庚本) 一人的名字,或見本文,或見回目。如賈瑞在本文始終只稱賈瑞,並不見賈瑞字天祥之文,但回目上卻出了一個“賈天祥正照風月鑑”。這所謂互文見義,似沒有特別提出的必要,不過卻也有因此引起可笑的誤解的。 如齡官這個人書中只叫齡官而已,亦沒有其他名字,如有正本回目作“齡官畫薔”,一點不錯。但其他各本都不如此:

椿靈畫薔(脂庚辰本、甲辰本) 椿齡畫薔(程甲、乙本) 程本還關合了一個齡字,庚、晉兩本作“椿靈”,與齡官一名竟若不相干,豈她名椿靈又叫齡官耶?可能當初真有這麼一回事,故作者隨筆記之,在本文與回目中參互出現。若今傳戚本作“齡官”自妥,不過要知道舊本並不如此,作“椿靈”或“椿齡”的都不算錯。頗疑原作“椿靈”,程、高改寫了一個字。 這名字互見正與“賈天祥”一回同例,不過彼回大家似乎看得順眼,不覺得有問題,而這回齡官的名字便發生了笑話。如《紅樓夢索隱》便從“八千齡為椿”這個典故上,疑心齡官,書上雖說她是個小女孩,實際上是個老頭兒,影射清初的范承謨。因他被耿藩拘囚,在牢獄的牆壁上畫來畫去,寫出大篇的文章。這雖是有名的故事,但如此捏合,亦可謂想入非非,疑神見鬼了。

(五)與本文相違,明示作意之例 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回目說王鳳姐弄權在鐵檻寺,秦鯨卿得趣在饅頭庵,地點再明白沒有了。但看本文並不如此,饅頭庵與鐵檻寺是兩個地方,明說: 這饅頭庵便是水月寺……離鐵檻寺不遠。 鳳姐弄權的事實與尼姑淨虛勾結,得賄三千兩都在饅頭庵,與鐵檻寺無干,書中敘述得又很分明。回目上怎麼說她弄權鐵檻寺呢?關於這點,我覺得從前人已說得很透徹,無須我多講,引《金玉緣》本十五回總評: 鳳姐弄權,因淨虛而攬張、李之訟,乃饅頭庵事,何嘗在鐵檻寺,乃上半回雲弄權鐵檻寺,醉語耶,睡語耶。殊不知饅頭庵即是鐵檻寺。寫一弄權之鳳姐,則凡為鳳姐者無不送入饅頭矣。寫一鐵檻寺,則送大殯而入鐵檻寺者亦無不送入饅頭矣。何必既到饅頭方弄權耶?抑既到饅頭又從何而更弄權耶?甚矣鐵檻之限人也。

意思很不錯,文字或稍欠醒豁。文章上只能說“王鳳姐弄權鐵檻寺”,決不能說弄權饅頭庵。弄權饅頭庵雖切合事實,在意義上卻大大的不通。一個人到了土饅頭里還“弄權”麼?若問饅頭庵里可以“得趣”麼,那你得問秦鐘去。鐵檻、饅頭雖說明是兩地卻只代表一個概念,即是“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引第六十三回之文: “他(妙玉)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寶玉聽瞭如醍醐灌頂,噯喲了一聲,方笑道:“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 已明點這是本書主要作意之一。因此,回目的乖互,不但有意,且有深意。他故意賣個破綻,讓咱們知道、覺得。那些貪財納賄、為非作歹、害人自害的傢伙或者會回頭猛省罷。事實上怕不見得會,不過作者一片婆心,為塵俗痛下針砭,已算盡到心了。

這回本文裡還有一個特點,不妨附帶一談,便是多用虛筆。從饅頭庵一名水月寺,表示這無非鏡中花、水中月。既名為水月,即無所謂地點的問題,無所謂是一是二是三,(《金玉緣》總評:“不出鐵檻,便是水月,便是饅頭,一而三,三而一也。”)也無所謂合與不合,這都好像癡人說夢。作者有時非常狡獪,會楞說謊話。如本回說: 原來是這饅頭庵就是水月寺,因他廟裡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渾名。 照書直講,饅頭庵的得名,因尼姑們發饅頭髮得好,請問作者,真格的這樣,還是騙我們的?我想他或者會微笑罷。 《紅樓》一書虛筆甚多,讀者不可看呆了,在這裡不過舉一個例罷了。 (六)後人分回擬改目錄不妥之例 第十七、十八合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這例表示回目不很易做,作者有時尚且為難,教咱們來搞,一定會搞糟的。 如上引脂庚本雖不分回,這目錄卻沒有毛病。各本分回之後,擬改的目錄始終沒有妥貼。這可以見得回目的確有些不好做。我在《紅樓夢研究》八二頁上曾說戚(即有正)高(即程)二本分回的不同。 戚本之第十七回,較高本為短,以園遊既畢寶玉退出為止,所以回目上只說“怡紅院迷路探曲折”。至於黛玉剪荷包一事,戚本移入第十八回去。高本之第十七回,直說到請妙玉為止,關涉元春歸省之事,所以回目上說“榮國府歸省慶元宵”。這兩本回目所以不同,正因為分回不同之故。我們要批評回目底優劣,不如批評分回底優劣較為適當些。高戚兩本底分回我以為戚本好些。 雖說戚本比高本稍好一些,實在有些半斤對八兩。先引兩本十七、十八兩回之目於下: 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高)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怡紅院迷路探曲折(戚) 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才藻(高) 慶元宵賈元春歸省,助情人林1一)把十七、十八合回之目整個兒給了第十七回,而在第十八回上另做了一個,例如高本。 (2)把合回目錄兩句拆散,把第一句給了第十七回,第二句稍變其形(慶元宵賈元春歸省,即榮國府歸省慶元宵)給了第十八回,例如戚本。雖改法似乎不同,卻犯了同樣的毛病:重複。高本的重複,一望可知不用說了;戚本字面上雖不重見,而事實上亦係復出。他們在怡紅院迷路之事,即逛大花園的一部分。而且寶玉到怡紅院後也題了“紅香綠玉”匾額,這難道不是“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麼?此外兩本又同犯一種毛病,即大觀園之賜名本在十八回,而十七回先出了目錄;戚本十七回的目錄更多了一個怡紅院,也在第十八回才定了名的;這雖然無大關係,卻也是個小錯。一言以蔽之,都不妥當。 是戚、高二本改的不好嗎?這也不盡然。這一段書的分回原有一個基本的困難,我甚至猜想作者當時也感到了這個,所以直到他臨死,這兩回始終沒有分家(庚辰在曹雪芹死前兩年)。從十七回到十八回這大塊文章只有兩回事:(1)寶玉題園中各處的匾額,(2)元宵節元春歸省。所以原本這十六個字:“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是情真理當,千真萬確的。若分作兩回書,十七回得上句,十八回得下句,而在第十七回上出大觀園也不大好,事實如此而已。每回只一句不成回目,必須配上一句。配上一句呢,即毛病百出,非重複即瑣細。如戚本第十七回之“怡紅院迷路探曲折”,即兼重複瑣細之病,若亞東初排本作“疑心重負氣剪荷包”,更覺傷於瑣碎。這段書在分量上過重,原該分做兩回的,但實際上只是一大回書。我們將來的校本仍擬從脂庚合回,不獨可存原稿之真,且各本的目錄都不好,亦無所適從。假如容易出詞,雪芹早已分了回,寫好回目了。作者尚且為難,你我如何能成。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