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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記嘉慶甲子本評語(上)

紅樓心解 俞平伯 4274 2018-03-20
我近來得到一部嘉慶年刻本,凡百二十回,上寫著“藤花榭原版耘香閣重梓”,併題明“近有程氏搜輯”云云,可見離程刻不遠,下署“甲子夏日”,當是嘉慶九年(一八○四)的本子。這本上有許多評語,不知何人手筆,最末有“光緒十四年三月既望古越朱湛錄於襄國南窗下”,這是抄錄批語的姓名。這些評語都跟後來《金玉緣》本的太平閒人、護花主人、大某山民的評不同,想是嘉道年間人寫的。 這些評語也不太好,每把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混合了講,但他看本書卻很細,是忠實於的。現在從這本上摘錄一些較好的來一談。 (一)第一回:“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批曰:(以下所引都是眉批,夾行批另註出)

九十五字作一句讀,惟《左傳》、《史記》有此長句。 按《紅樓》開首一段實為全書總批,彷彿自序性質,其中多長句。依我看,幾乎一二百字可作一長句讀。此批頗好。 又同回石頭說話,批曰: 石言載在《春秋》,並非故作奇筆。 這合上例又說明了與古史有一種關連。 (二)上還有一個老問題經過多人提出,即第二回說生元春後次年生寶玉,與下文元妃省親時說,雖為姊弟有如母子,明顯地衝突;所以有的抄本,刻本如程乙本都往往改了。改得也不見得妥當。這原是很難的,且不去說他。這書批道: 次年二字誤,妙在冷子興口中演說。彼不過陪房之婿,未得其詳耳。 嘉慶本偏重於程甲本。這兒用冷子興傳訛的說法,替作者圓謊,似乎也不見別人說過。雖未必是,亦可姑備一說。

(三)第七回焦大醉罵,本書特筆,極力暴露封建大家的醜惡。焦大在這裡代表了作者的意思。也有兩條批語: 作者所欲言,借醉漢口中暢言之。 “有天沒日”四字屈曲之甚,此詩人忠厚之遺也。 (四)寫衣服,每避免真正的滿洲服裝,當時有所違礙,不得已耳。如記北靜王的一身打扮是梨園裝束,明朝阮鬍子的打扮,已見另文。但書上亦有用真的地方,不過寫得很隱約。如第十一回鳳姐在寧府天香樓看戲,批道: 上樓提衣是(旗)裝 雖只寥寥七字卻很搔著癢處。 “款步提衣上了樓”,這描寫穿旗袍貴婦人的行動是非常形象化的。 (五)第十四回“享強壽賈門秦氏宜人之靈柩”,批曰: 計賈蓉年二十歲(見第十三回)秦氏不過二十上下耳。享強壽三字虛誕假借已極。此正是作者妙處。

他懂得多用虛筆,也是很好的。按“四十曰強,而仕”,見於《禮記》。 (六)第十五回本書有這麼一段: 老尼道:“……張家連傾家孝敬也都情願。”鳳姐聽了笑道:“這事到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張了。”鳳姐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淨虛聽了打去妄想,半晌嘆道:“雖如此說,只是張家也知我來求府裡,如今不管這事,張家不知道沒工夫管這事,不希罕他的謝禮,到像府裡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鳳姐聽了這話,便發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 這裡好像看不出有什麼可批的。他卻批得很好。在“張家連傾家孝敬也都情願”句上批曰:

吃緊語,投其所好。 在下文總括地眉批曰: 其實發興頭在傾家孝敬句,老尼巨猾知鳳姐不肯便發興頭,故將不希罕謝禮句替他撇清,再將沒有手段句一激,使鳳姐發興頭原不為謝禮起見也者,而鳳姐喜矣,故曰便發了興頭也。 鳳姐“發興頭”雖是事實,寫得卻很空靈。批者說得分明,她原在聽了張家肯傾家孝敬便發興頭了,書上偏不這樣,把它按著,留到下文老尼激發後再點出,似乎鳳姐好勝負氣,並非一味的貪財,給她留了一些地步,用筆實中有虛,於老辣中見微婉。評得極是。像這按語,未免蛇足矣。 (七)脫胎,而加以靈活的運用,評者亦有一處指出。第十六回記黛玉奔喪後回來,寶玉看見她。 寶玉心中忖度黛玉越發出落的超逸了。 夾行批雲:

《會真記》,穿一套縞素衣裳,合評精細固也,然尚說出縞素來。此但從寶玉心中忖度,用“超逸”字、“越發”字不覺黛玉全身縞素活現紙上。 《紅樓》用筆之靈往往如此。 脫胎非抄襲之謂,這也是很好的舉例說明。作者寫到這裡,恐怕的確會聯想到雙文的一身縞素衣裳,不過正惟其想到了,更得迴避它。下“超逸”二字得淡妝之神而遺其貌,正是作者的置身高處,非世俗的笨伯文抄公可比。這是談的傳統性時不該忽略的一點。 (八)談到大觀園也有很好的批,不過他沒有發揮,他的意思亦未必跟我的完全一樣。近來頗有人注意大觀園所在的問題,或來問到我,我每每交了白卷。大觀園雖也有真的園林做模型,大體上只是理想。所謂“天上人間諸景備”,其為理想境界甚明。這兒自不能詳說,且看批語。在第十七回上:

只見正面現出一座玉石牌坊……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 批曰:“可見太虛幻境牌坊,即大觀園省親別墅。”其實倒過來說更有意義,大觀園即太虛幻境。果真如此,我們要去考證大觀園的地點,在北京的某某街巷,豈非太痴了麼。 (九)我常常談到多用虛筆。上文第五節批語已說秦氏“享強壽”是虛誕的。第二十八回上寶玉、薛蟠等喝酒行令,蔣玉菡酒令用了“花氣襲人知晝暖”,妓女雲兒告訴他這是寶玉丫鬟的名字。批曰: 雲兒偏知道,奇極。非雲兒真知道也。文法必如此方見生動。 這也是明通的話,當然也可以呆說:安見得云兒不知道呢?不過寶玉的丫鬟的名字,雲兒實無知道的必要,文章到此必須叫醒;若用薛蟠、寶玉等人說出,便覺呆板耳。

(十)本書有許多對話是很尖銳,甚至於有些尖刻的。如第三十回寶釵說怕熱,寶玉就拿她比楊妃。寶釵冷笑了兩聲,便說: 我倒像楊貴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楊國忠的。 批曰: 語妙天下。元春現是貴妃,寶釵即以楊國忠比寶玉也。 這好像沒說什麼新鮮的,我們也可以懂得,只“元春現是貴妃”一句便坐實了的現實性和批判性。寶釵當真以楊國忠比寶玉,也就是作者之意如此。無論以楊妃比寶釵,以飛燕比黛玉是貶(第二十七回),即以楊國忠比寶玉也是貶,以《一捧雪》的嚴家來比賈氏也完全是貶(第十八回)。對賈府,對賈寶玉,對十二釵之首座釵、黛,十二釵之殿軍可卿,這樣的否定,我覺得現在這通行的自傳說,實在有重新考慮的必要。

(十一)主張自傳說的每以曹做員外郎,賈政也做員外郎,又引脂批“嫡真實事”,證明賈政即曹,賈寶玉即曹雪芹。這是比較有力的。但就本書來看,對賈政、王夫人並無真正讚美之詞。如第三十七回賈政“端方清肅”等語也是後人加的。 《紅樓》作者似並不怎麼喜歡賈政、王夫人公母倆。還是雪芹對他的爸爸、媽媽感情不好呢,還是壓根兒不這麼一回事?這個問題暫時不易解決。 批書人對賈、王也都沒有好感,得作者之意否自當別論。對於賈政的,我引兩條: 王夫人護持寶玉,每將太君擋頭陣,此時用此數語恰合,豈知政老提起老太太索性要繩來勒死寶玉。世之不孝不慈,而自附於道學先生者,可以鑑矣。 (第三十三回) 本文是這樣的: 王夫人哭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氣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賈政冷笑道:“倒休題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訓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他(夾批,“明明是說老太太”),不如趁今日結果了他的狗命,以絕將來之患。”說著便要繩來勒死。

後來王夫人說到“夫妻分上”,賈政方長嘆一聲向椅子坐了,淚如雨下。批曰: 然則非看老太太分上饒寶玉,仍看夫妻分上饒寶玉,賈政果何等人耶。 說明賈政(假正)是封建社會的假道學,很明白的。其他不滿賈政的話也很多,茲不詳引。 關於王夫人的,我也引兩條。在第三十回上稱王夫人“是個寬仁慈厚的人”,眉批曰:“四字賦之。”又本回總批曰: 王夫人不能教子但遷怒於使婢。當時金釧跪求有“見人不見人”之語,明明示以必死;況其時金釧所云並無大過,也卒忍心攆逐。作者特下寬仁慈厚四字,讚之乎抑譏之耳(疑乎字之誤)。 他解釋“寬仁慈厚”是反語,雖稍迂曲,但其治王夫人、金釧之獄,我想是公平的。我們決不能說作者不站在金釧、晴雯這一面,卻站在王夫人一邊去。這不僅在感情上,且有思想上的問題。

(十二)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回末總批: 肺腑之言寶玉至此不得不訴,然千萬不可盡訴,盡訴則黛玉必至大翻,與上兩次犯复;否則終不能以禮自持,墜入小家氣象。作者於此千思萬算出“你放心”三字來,刻骨銘心毫不著跡。黛玉不嫌唐突,佯不明白。又算出“皆因不放心”一段文字來,肺腑之言盡訴而仍不著跡。黛玉以“知道了”三字收之。寶玉肺腑之言尚留一半,卻對襲人訴之,奇奇妙妙,令人不可思議。 這說得不錯。有眉批一條意思重複,不錄。 (十三)第四十一回寫劉姥姥不認識八哥,稱為“黑老鴰子長出鳳頭來”,似乎形容稍過,批者認為這是現實的。 餘館於吳川時,同事姚君蓄八哥,懸廊下,有挑夫數輩來均指為老鴰子,然後知北方鄉里人都不認識八哥也,然後知《紅樓》文字,都是真情實理,無一筆扯謊取笑也。 每虛實互用,虛便極虛,實便極實。這評也說著了一面。 批者大約是南人,從有些地方不解北語看出,如第四十六回邢夫人對鳳姐說:“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這本不誤,“也有”云云是反語。批者不解,卻說:“也字疑是那字”,可見他對北語的了解,也還不如我。但關於北京風土的也有兩條。 第五十一回,“那是五兩的定子”,批曰: 都中通用松江銀,每錠五兩,細甚。 第六十八回,“吩咐他們殺牲口備飯”,批曰: 京腔謂雞為牲口。 雖講得不錯,這“京腔”二字用法頗奇,批者無疑是個南方人。 (十四)第四十三回“不了情暫撮土為香”,焙茗代寶玉祝告一段,批雲:“焙茗滑賊,早窺寶玉之心事,與《會真記》紅娘代鶯鶯祝告一樣筆墨。”這又是摹仿《西廂》。紅娘代祝,見《西廂》第三折“酬韻”。 (十五)批語也有很細的。如第四十七回薛蟠挨打以後,本文作: 忽見葦坑傍邊,薛蟠的馬拴在那裡。眾人都道:“好了,有馬必有人。”一齊來至馬前,只聽葦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來一看。 批雲:“人在葦中,如何尋得著,先聽葦中有人呻吟,妙矣。人在曠野,葦中呻吟如何聽得見,先看見薛蟠的馬在那裡。尤妙。文心之細,無一筆草率也。” (十六)也有似乎說著,卻仍被作者瞞過的。如第五十一回,胡君榮診治晴雯,看見她的指甲一段,批曰: 此即看尤二姐之胡君榮也,使見指甲便回過頭來,若見全面,又要魂飛天外矣。 胡醫色迷是真,批得不錯。但尤二姐之死,胡醫實受鳳姐的賄囑,並非由於見了全面,魂飛天外,用錯了藥。作者有意在本回“胡庸醫亂用虎狼藥”,埋伏一根,好像庸醫應該如此。見色而迷尤不足怪,其實滿不是這麼一回事。所以我說,在這兒評家又被作者瞞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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