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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記吳藏殘本

紅樓心解 俞平伯 5436 2018-03-20
近承吳曉鈴先生借閱所藏鈔本四十回,原系八十回本,今缺四十一回以下。有乾隆五十四年序,出程高排本三年以前,誠罕見之秘笈也。是否乾隆時原抄固亦難定,但看本文的情形,以原抄論殆無不可。抄者非一手,乃由各本湊合而成者。 這兒先談它的序文。作序者乃杭州人舒元煒字董園。他和他弟弟舒元炳同來北京趕考。藏校這抄本的卻另是一人,舒應他的請而寫這篇序,故自稱為“客”,稱那人為筠圃主人(筠字殘半,以意揣補)。序文是駢偶的濫調,而且很長,不能全錄,摘出有關係的幾條。其弟有《沁園春》一詞題亦敷衍故事而已,無甚精采。 (一)他告訴我們,當乾隆五十四年(一七八九)還只有八十回的。 惜乎之觀止於八十回也,全冊未窺,悵神龍之無尾,闕疑不少,隱斑豹之全身。 (舒序)

重展卷,恨未窺全豹,結想徒然。 (舒《沁園春》) (二)筠圃所藏亦只有八十回,而且這八十回是拼湊起來的。 於是搖毫擲簡,口誦手批,就現在之五十三篇特加讎校,借鄰家之二十七卷合付鈔胥。 ……返故物於君家,璧已完乎趙舍(若先與當廉使並錄者,此八十卷也)。 (三)但原本是一百二十回,在這序裡有兩條。如說: 漫雲用十而得五,業已有二於三分。 即八十回得了百二十回的三分之二。下接說: 從此合豐城之劍,完美無難;豈其探赤水之珠,虛無莫叩。 即擬用四十回將八十回配全,而且很有希望的。至於全書應該是一百二十回,序上有明文: 核全函於斯部,數尚缺夫秦關。 “秦關百二”原典出於《史記?高祖本紀》[13],“百二”本是一百和二的意思,但“秦關百二”已是成語,流俗沿用自不必拘。此百二即一百二十之簡稱。

詳述這第三段,因這話是很重要的,乾隆末年相傳原本一百二十回,這跟我以前所想到所說過的稍有不同。從他的說法有顯明的兩點: (一)跟我們所說的不甚相合。我根據脂硯齋評,認原本八十回後還有三十回,合成一百十回(詳見《紅樓夢研究》),但他卻說有一百二十回。 (二)跟程偉元的話有些相合。程甲本程偉元序: 然原目一百二十卷,今所傳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間稱有全部者,及檢閱,仍只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不佞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璧。 我從前以為這是程、高二人的謊話,現在看來並非這樣。 乾隆末年雖有百二十回的傳說,我們以前的說法不必因之推翻,卻需要一些修正和說明。可以有下列三種不同的揣想:

(一)百二十回即百十回的傳訛,因相差不過十回而已。 (二)曹雪芹可能有過百二十回的計劃,後來才有這樣的傳說。以之洋洋大文,用三十回來結束全書,的確也匆促了些。 (三)從雪芹身後(一七六三)到程本初行(一七九一)這十八年之中,有人續作四十回合於前回,冒稱原著,卻被程偉元、高鶚給找著了。程序所謂: 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廿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筍,然漶漫殆不可收拾。 也非謊言,可能是事實,不過他買了個“銃貨”罷了。這樣便搖動了高續四十回的著作權,而高的妹夫張船山云云,不過為蘭墅誇大其詞耳。程偉元所云:

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 當然指的是高鶚。但他究竟寫了多少,現在無法知道。以上所云也不過是我的懸想,尚留待海內學人論定。 書本是八十回,下半遺失,剩了四十回,回目應該是全的。但後人因書不全,有了完全的回目反而不好,遂將回目中間扯去五頁,只剩第一至三十九,第四十回用原來第八十回的目錄張冠李戴著。 回目的異文:如第三回“託內兄如海酬閨師”;第九回“戀風流情友入學堂,起嫌疑頑童鬧家塾”;第二十回“林黛玉巧語學嬌音”;第二十五回“通靈玉蒙蔽遇雙仙”,都和各本不同。差得最多的還是第十七十八回和第八十回。我們知道,第十七十八脂本合回,作者原來未分;第八十回脂本無目,從這幾回差得那麼多,可見這本也出於脂本,來源很古的。

第八十回作“夏金桂計用奪寵餌,王道士戲述療妒羹”,和通行本有正本均不同。第十七回下作“榮國府奉旨賜歸寧”,第十八回作“隔珠簾父女勉忠勤,搦湘管姊弟裁題詠”,亦和各本不同,而十八回之目差得尤多。因這不僅是回目之異,且有分回的不同。原來脂本並不分回,因此後來各本分回以己意為之,如通行的程刻本系統和有正戚本,其十七十八回目均互異。回目所以不同,正因分回不同之故,我在《紅樓夢研究》(八二頁)曾經說過。 以十七回作標準,有正本最短,到寶玉出園為止,不包括黛玉剪荷包等事,所以它的目錄作“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怡紅院迷路探曲折”。程本長了一些,包括預備歸省,到請妙玉為止,所以它的目錄下句作“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似乎與十八回的上句“皇恩重元妃省父母”重複。程高之意,大約以為十七回乃歸省之準備,故就榮國府說;十八回為歸省之實現,故就元妃說,似不怎麼妥當,卻也無可如何。

這殘本回目的異文已如上引,它的分回跟上兩類都不同。第十七回特別的長,直敘到元春回家,石頭大發感慨為止,故目錄下句有“賜歸寧”之文。第十八回從元春進園開始,遂有“隔珠簾父女勉忠勤”之說。總括地說,這三種本子的目錄都相當地配合了本文,很難說哪一個最好。不過殘本分回自成一格,可見這本確在程高排印以前,與戚本相先後,其時尚在傳抄中,未有固定的面貌,可以自由改動的。 ——雖然有些地方是妄改,詳見下文。 談到本文的異同,自非短文所能列舉,王佩璋同學已將全書校錄了,這兒擬就第一回和第五回又第十三十六回談一談。 第一回記甄士隱看見太虛幻境的牌坊,上有七言對聯,看的大概都記得,即“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卻不道這本偏是五言:

色色空空地,真真假假天。 有人說大約從城隍廟裡的“是是非非地,明明白白天”偷來的,殆非《石頭》原作。這且不去說他。尤特別的到第五回上賈寶玉游太虛幻境,看見對聯,又改回七言的原詞,難道幻境換了楹帖嗎,當然不是的。 這事證明這殘本並非一個整的抄本,乃是雜湊而成。舒序已明說,而且第五回抄寫的筆跡,亦跟第一回至第四回的迥別,尤為明證。 第十三回記秦可卿的死,本有個老問題,即“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脂本、程甲本都作“疑心”,而程乙本以來改作“傷心”,這問題算已解決了。這本不但作“疑心”,在下面還多出一句話來: 彼時合家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說他不該死。 這不見得是作者的手筆。但強調這“疑心”兩字,說秦可卿決不是病死的,卻不失作意。這又證明妄改作“傷心”,時間比較晚,大約從程乙本開始(一七九二)。有正本作“傷心”,疑亦非戚本之舊,可能近人根據刻本改的。後來的嘉慶道光本並作“傷心”。但這傷心兩字並沒有能夠統一起來,到光緒間石印《金玉緣》本又作“疑心”,且附一條很好的夾注(見《紅樓夢研究》一七七頁)。從這裡看出,晚近的本子反而回頭有些地方跟原本接近,可見的版本流傳,無論在前半部或後半部,其情形都是非常複雜的。

此外這第十三回還有一個特點,古怪且近乎荒謬的異文特別的多。這個本子原近戚本,但在這回差得很多,姑錄數段以供談助,不再多費筆墨了。 如太監戴權來祭秦氏,賈珍趁勢花一千二百兩銀子給賈蓉捐了一個五品龍禁尉,戴權走時,賈珍送他。 戴權在轎內躬身笑道:“你我通家之好,這也是令郎他有福氣造化,偏偏遇的這們巧。” 在轎內躬身,說賈家與太監通家之好;賈蓉才死了媳婦而反說他有造化,這都是奇怪的。 又如賈珍求鳳姐協理寧府這一大段,文字很特別,又添了許多,而且不見好。 賈珍笑道:“嬸嬸意思侄兒猜著了,是怕大妹子勞苦了。若說料理不來,我保管必料理的來。他料理的便是錯一點兒,別人看著還是不錯的。……嬸嬸不看侄兒,也別看侄兒媳婦現在病著,只看死了的分上罷。況且侄兒素日也聽見說他們娘兒兩個很好,又很疼侄兒媳婦的。”

(鳳姐)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說的這們懇切,太太就依了罷,省的大哥只是著急。”王夫人悄悄的問道:“你可能麼?”鳳姐道:“有什麼不能的,學著辦罷咧。外面的大事大哥哥已經料理清了,不過裡頭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再請示太太就是了,難道太太不賞我主意麼。”王夫人聽他說的有理,又兼著寶玉在傍邊替賈珍說了幾句,王夫人便不則聲。 王夫人又說:“我方才不是不肯叫你大妹妹管理事件,但恐他年輕不懂事的原故。豈有一家子有事反不張羅,必定還等你再三求嗎。你心裡到別不好思想。”賈珍道:“侄儿知道,嬸嬸的算計周到。”便向袖中取了寧國府的對牌出來,命寶玉送於鳳姐。 這些文字與今本差異很多,讀者亦必一目了然罷。

又如第十六回的結尾“秦鐘之死”,通行刻本與有正本不同,我在《紅樓夢研究》上(八六、八七頁)曾說過。程排以下各刻本只寫眾小鬼抱怨都判膽怯為止,下邊接一句“畢竟秦鐘死活如何”,就算完了。到第十七回開場,秦鐘已死了,也就是說他始終沒有醒過來。有正戚本在眾鬼抱怨都判以後卻多了一段: 都判道:“放屁,俗語說的好,天下官管天下民,陰陽並無二理,別管他陰,也別管他陽,沒有錯的了。”眾鬼聽說,只得將他魂放回,哼了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乃勉強嘆道:“怎麼不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寶玉攜手垂淚道:“有什麼話,留下兩句。”秦鐘道:“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說畢,便長嘆一聲,蕭然長逝了。 後來知道這也就是脂本的原文。看這殘本第十六回的結末,眾鬼埋怨都判,也有下文,既不同刻本;而文字很特別,又不同脂戚本,引錄如下: “……他是陽,我是陰,怕他也無益。”此章無非笑趨勢之人,陽間豈能將勢利壓陰府麼。然判官雖肯,但眾鬼使不依,這也沒法,秦鐘不能醒轉了。再講寶玉連叫數聲不應,定睛細看,只見他淚如秋露,氣若游絲,眼望上翻,欲有所言,已是口內說不出來了,但聽見喉內痰響若上若下,忽把嘴張了一張,便身歸那世了。寶玉見此光景,又是害怕,又是心疼傷感,不覺放聲大哭了一場。看著裝裹完畢,又到床前哭了一場,又等了一回,此時天色將晚了,李貴、茗煙再三催促回家,寶玉無奈,只得出來上車回去。 這樣看來,本回記秦鐘的最後,便有了三種格式:(一)沒有下文,次回說他已死,當然不曾醒過來(刻本)。 (二)雖有下文,都判卻拗不過眾鬼,也不曾醒過來(吳藏殘本)。 (三)眾鬼服從都判,放秦鐘還陽,還跟寶玉說了一些話(脂本、戚本)。自當以脂本為正,程本妄刪,殘本卻是妄改而已。 一七九一程本以前,流傳的抄本,就現存材料而言,大約有兩種:一種是正統的脂硯齋評本,有正戚本也可勉強附在這類;又一種也根據脂本,刪去評語,隨意改竄的,如甲辰抄本、鄭藏殘本兩回、吳藏殘本四十回皆是。這些改竄,極大部分沒有什麼道理。譬如鄭藏本將賈薔改為賈義,便不大好懂,蓉薔這一輩取名都從草字頭,若賈薔作賈義,莫非那些人用仁義禮智信來排行的麼。這例說明這些抄本雖然珍貴,好處卻很少,校時也不能依它定字的。又知道程、高整理《紅樓》,雖非原稿之真,卻從此有了一個比較可讀的本子,二百年來使本書不失其為偉大,功績是很大的,即有過失,亦功多於罪,有人漫罵程、高,實非平情之論。 閒話休題,言歸正傳。從上文所舉第一、第十三、第十六各回,其如何妄改,可見一斑。雖然妄改,所依據的卻是脂本。如上言回目不同,也可以看出。即如脂本本來矛盾的地方,它也沒改,尤為顯證。鳳姐本有一女叫大姐兒,後來在四十二回,劉姥姥命名為巧姐兒,誰都知道,原不成問題的,但脂本前回偏說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叫巧姐兒,一個叫大姐兒,而且說了不止一遍,兩見本書(第二十七、二十九回)。這本亦同。可見它的底本,的確也是個脂本。 至於為什麼要妄改,也不好懂,妄改大約沒有理由,假如有理,便也不成其為妄改了。這兒舉一些可笑的零碎例子: 如第一回“錦衣紈褲之時”,作“綢褲”;第七回尤氏說,“先派兩個小子送了這秦相公家去”,作“小孩子”;第十二回王夫人道,“就是咱們這邊沒了,你打發個人往你婆婆那邊問問”,作“婆婆家”;第十六回“號山子野者”,者字本是虛字,下文作“又有山子野制度”,原不誤。此本作“又有山子野者制度”,他似乎認為有個人真叫山子野者。第十八回寶玉作詩想不起典故來,“便拭汗道”,此本作“拭淚”,寶玉急得哭了。這些都是非常可笑的。 又如第十一回鳳姐問秦氏的病說,“你公公、婆婆聽見治得你好,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能夠吃得起”,改成“二兩”,未免寒酸;在第十四回鳳姐協理寧府,吩咐道,“這四個人在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個人賠”,又作“四十個人”闊綽得沒有情理。又第三回寫黛玉的形容,有名的句子如“似蹙非蹙的籠煙眉,似喜非喜的含情目”,卻改為“眉彎似蹙而非蹙,目彩欲動而仍留”,也並不見好。 此外有因脫誤而鬧笑話的。如第十四回追薦秦氏,以缺了: 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禪僧們行香。 十六個字,變為“那道士們放焰口”了。 第十九回寶玉到花自芳家,原作: 花自芳忙出去看時,見是他主僕兩個,唬的驚疑不止,連忙抱下寶玉來,在院內嚷道,寶二爺來了! 抄者把“抱”字誤寫作“跪”,於是變為: 花自芳忙出去,看見他主僕兩個,唬的驚疑不止,連忙跪下。寶玉來在院內,嚷道,寶二爺來了! 這情形夠古怪的了。 所改詩句亦往往錯誤,如第二十三回寶玉初進大觀園,賦春夏秋冬即事四首,其《春夜》雲,“隔巷蟆更聽未真”。亂點蝦蟆,本形容更鼓,是虛說,各本已多誤。此本作“蛩蟆更深聽未真”,變成蝦蟆跟蛐蛐在春天一塊兒叫了。其云,“沉香重撥索烹茶”,改作“沉吟趺坐索烹茶”,寶玉一進大觀園就打起坐來了。 以上所舉雖東鱗西爪,很不完全,而妄改的情形已可見大凡。所以這些“異文”不過是“異聞”而已,對我們校訂文字的工作,用處不很多。 一九五四,三,二十二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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