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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九層第十層《紅樓》索隱(2)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2166 2018-03-20
【附記】 “王侯”是成語原文,“公侯”是避忌變改。作“王侯”者,“甲”“庚”“舒”三本;而其它七本皆作“公侯”。此豈某一本偶然之異?其原由有二可能:①雪芹初稿作“王侯”,後方改為“公侯”避禍。 ②本作“公侯”,抄整者不明雪芹用意,以為“誤”字,反改“公”為“王”了。 《好了歌》的“文法”,已有多人引來舊有相仿韻語歌詞等,以為“有所本”。我記得京戲《花子拾金》也有此體,如:“干個什麼好(呢)?開個××鋪(子)好!——哎呀,那個玩意兒我也乾不了!”如此反復多次,亦“好了歌”也。 “雙懸日月照乾坤” “雙懸日月照乾坤”這句話,是由誰口中說出的?是史大姑娘湘雲小姐。在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時,除了賈母和薛大姨媽兩位老太太之外,姑娘們當中參加這次盛會,第一個行令的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雙懸日月照乾坤”。

這句話出典來自何處?來自大詩人李白,他作的《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其第末首雲: 劍閣重關蜀北門,上皇歸馬若云屯。 少帝長安開紫極,雙懸日月照乾坤。 這寫的什麼內容?是“天寶十五載六月己亥,祿山陷京師。七月庚辰,(明皇)次蜀郡。八月癸巳,皇太子即皇帝位於靈武。十二月丁未,上皇天帝至自蜀郡;大赦,以蜀郡為南京”。 請注意:這是“兩個皇帝”的一則典故,所以比作“日月雙懸”,非常之奇特。 雪芹為什麼要運用這個典故?原來,書中正隱含著一層“兩個皇帝”的政治事件,這事件與賈府生死攸關。 雪芹用筆,從無“單文孤證”之例,處處皆有起伏映照,前後呼應。如有人認為湘雲開口說了那一句詩是單文孤證,偶然現象,並無意義可言,那麼請他看看這一串詞句吧:

雙懸日月照乾坤; 日邊紅杏倚雲栽; 御園卻被鶯銜出。 (以上湘雲所說) 雙瞻御座引朝儀; 彩杖香挑芍藥花。 (以上黛玉所說) 我要著重地提醒讀者諸君:你看,全部書中什麼時候雪芹曾用過這麼些一連串的涉及皇帝的事情的故實?如今一大回書中寫黛、湘這二位最關重要的女主角的酒令時,卻集中地使上了這麼些皇家詞藻,凡稍能知悉雪芹之超妙筆法的,難道還會不明白這兒定然有他的用意存焉嗎?這可不是什麼單文孤證、偶然現像等等可以為之辭的事情。 “雙懸日月照乾坤”為始,“處處風波處處愁”為繼(寶釵酒令),尤其令人注目。所以我們該當思索推求其中之故了。 雪芹的筆,絕不苟下,處處有用意,句句有牽引,不過粗心者往往視而不見,見而不明罷了。總是用讀別人的小說筆法的眼光來讀雪芹的書,就更難理會這種高明超妙的藝術手法。有一個特點,就是凡在前面只予東一鱗西一爪,粗筆勾勒點染,隱約於“幕後”為多的人物,其作用與重要性不顯於讀者心目中,以為“次要”“陪襯”“雜見”“偶及”的筆墨角色,愈到後半部才愈加顯示明晰。這類人物有一大串,本文也不及逐一詳敘,如今只從一個北靜王說起。

北靜王,他有甚重要?他的重要,全在他與寶玉的關係。昔者大某山民(姚燮)之評語曾說過: 北靜王為玉哥生平第一知己。 這句話可謂一矢中的,洞穿七札,山民是有眼力的。寶玉一生的好友,如蔣玉菡,如秦鍾,如柳湘蓮,如馮紫英,身份貴賤雖各不同,但最“高級”的也只是少爺公子之流;若論王侯,其貴勢威權僅次於皇帝的,則惟有北靜王一人。是為特例特筆,而凡寫北靜王的地方,讀者卻又多是輕輕看過,常在“似注意、不注意”之間。 北靜王何等樣人也?這個你得細玩雪芹文義。他的“介紹”著墨也是不肯多的,只言: 原來這四王,當日惟北靜王功高,及今子孫猶襲王爵。 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頗聚。

再不用多,只這兩條,熟悉清代史的,大概就已明白其中有事了:蓋宗臣舊勳,功愈高,得禍愈速;而家裡“高人常聚”的,最是一種不安靜,不守分,犯忌惹事的禍端。這種情形從康熙朝就已成為諸王的風氣,到雍、乾之際,更是如此。其現像是常聚高人,其實質是招致人材,培植勢力,內核是政局上的鬥爭。 ——再看雪芹怎麼寫寶玉和北靜王的關係,事情就一步步地顯示清晰了。如今我再提醒讀者一下,你有沒有註意過書中所寫“王爺一級”的各種事故?如果你未曾留心或者根本看不出什麼,那就證明你對雪芹的筆法還缺少理會,那樣而讀,常常是買櫝還珠。 雪芹在全部書中,早早地設下了一條關係重大的伏線,其事恰恰就在“王爺一級”上。第一次是因書中第一名賈家先死的少婦秦可卿之病,之卒,之殯,伏下了許多事故。秦氏是什麼人?是向王熙鳳宣示不久即將有大禍臨頭的人,也是第一次念出了“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的人!她之一死,先就因選覓上好棺木而引出一個“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然後就來了這位特別親自路祭的北靜郡王!第二次是因榮府死去的第一名丫鬟金釧事件,以致寶玉被笞、幾乎喪生的大風波中出現的一個“忠順親王府”!

事情的麻煩由哪裡可以窺悟一二呢? 賈政一聽說是忠順王府來了人,就驚疑不小,心中暗忖:素日並不與他來往。少刻,他斥罵寶玉說: 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麼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於我! 毫無疑問,這個“忠順”王爺實是寶玉一生的一個凶煞惡神,命運之仇家,精神之敵對。但令人吃一大驚的是,那蔣琪官初與寶玉相會,贈與他的那件奇珍:茜香國女王所貢的那條大紅汗巾子,卻是“昨日北靜王給我的”! 原來,北靜王才是“勾引”忠順王駕前寵幸之人的“先進”!琪官膽敢逃離本府,原是有“後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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