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至此可能疑問:這不對了!原是說湘雲的事,才對景,怎麼又是“伏脈”伏到黛玉身上去了呢?
須知這正是湘、黛二人的特殊關係,也就是我說的,湘雲是黛玉的接續者,或是叫做“替身”,她二人名號上各佔一個“湘”字,本就是暗用“娥皇女英”的典故來比喻的。晴雯這個人物,是湘、黛二人的性格類型的一種“結合型”,所以她將死時,海棠(湘的象徵)預萎;及至死後,芙蓉(黛的象徵)為誄。因此之故,雪芹巧妙地在黛玉的情節中預示了湘雲的結局。這並非“不對了”,而正是“對了”。因為這樣相互關聯是雪芹獨創的藝術的特殊手法。
那麼,雪芹書中除此以外,還有別的印證之處嗎?
有的。請你重讀蘆雪廣雪天聯句中湘雲等人的句子吧。湘雲先道是:
野岸回孤棹;
寶玉後來聯道:
葦蓑猶泊釣;
湘雲後來又聯道:
池水任浮飄;
清貧懷簞瓢;
煮酒葉難燒。
這之前,湘雲還有一句引人注目的話;
花緣經冷聚。
請看,無論孤舟回棹,還是獨釣葦蓑,還是花緣冷聚,都暗指寶、湘的事。而池水浮飄,是說黛玉的自沉。至於清貧燒葉,則是黛玉在嘲笑寶、湘二人吃鹿肉時已經說過的:
哪裡找這一群花子!
這正是記載中說的寶、湘等後來“淪為乞丐”的事了!處處合榫對縫者如此,寧非奇蹟?
特別有意思的,還在一點:“漁翁”二字,在“風雨夕”一見之後,也是到了蘆雪廣這一回,再見此詞——
(寶玉)披了玉針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廣來。 ……眾丫鬟婆子見他披蓑戴笠而來,都笑道:“我們才說正少一個漁翁,如今都全了!”
你看,雪芹在此,又特筆點破寶玉與漁翁的“關係”,何等令人驚奇——當我們不懂時,都是“閒文”;懂了之後,才知他筆筆另有意在。雪芹永遠如此!
末後,我再引一首香菱詠月的詩,看看有無新的體會? ——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闌。
博得嫦娥應藉問:何緣不使永團圓?
這首詩很奇特。頸聯二句,須聯繫第二十八回馮紫英在酒令中說的“雞聲茅店月”,第六十三回黛玉在酒令中說的“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擣衣聲”。這關係著他們後來的悲歡離合的許多我們還不清楚的情節內容,須待逐步探討。腹聯二句,上句是指寶玉已明,下句正是指湘雲——我在上文不是剛好指明“憑欄垂絳袖”的那個海棠象徵,就是湘雲嗎?
一切是如此密針細線,又無限邱壑迷離,光景淒艷,實非一般人的才智所能望其萬一,慧性靈心,嘆為觀止!
寶、湘二人漁舟重聚,是否即全書結末?今亦尚不敢十分斷言如何。 “秋窗風雨夕”這回書是第四十五回,“五九”之數;“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是第六十三回,“七九”之數。都是大關目。 (雪芹的獨特構局法,每九回為一大段落,全書共十二個九回,即一百零八回。)依此而推,寶、湘重聚,似有兩個可能:即在第九十九回,“十一九”之數;或者一百零八回,“十二九”之數。但這一點究竟如何,也還是不敢斷言,只是我個人的一種推考之詞,供讀者評判而已。
說到此處,這才是我所謂“《紅樓》別境”之意,我們的思路,我們的“境界”,我們的目光和“心光”,都要在相沿已久的程、高偽續“悲劇結局”的模式之外大大改變一下,這才是逐步接近雪芹本真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