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紅樓十二層

第51章 第九層《紅樓》真本(7)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2399 2018-03-20
雪芹為警幻仙姑所設的言詞,顯然是從這裡脫化而出。 一提到警幻,便不得不多說幾句。其實,雪芹的想像,創造出一位“司人間之風情月債”的女仙來,也還是與有其關聯。他所受於的“影響”(現在常用語,與“啟發”為近似,舊語則謂之“觸磕”),是“證合天孫”(《傳概》折《沁園春》中句)的天孫織女,是這位女仙“綰合”了明皇、太真的生死不渝的情緣。 原來,在中,是天寶十載七夕,太真設了瓜果向雙星乞巧,而明皇適來,二人遂同拜牛女設誓—— 雙星在上……情重恩深,願世世生生,共為夫婦……有渝此盟,雙星鑑之! (唱)……問今夜有誰折證? (生指介)是這銀漢橋邊,雙雙牛女星! 這樣,牽牛向織女說項,織女遂答應久後如不背盟“決當為之綰合”。後來,昉思以《慫合》一折寫上元二年七夕,牛女雙星重新上場,他們的心願,表達在一支《二犯梧桐樹》裡——

瓊花繞繡帷,霞錦搖珠佩。鬥府星宮,歲歲今宵會。銀河碧落神仙配。地久天長,豈但朝朝暮暮期。 (五更轉)願教他人世上、夫妻輩,都似我和伊,永遠成雙作對。 然後牽牛再為提醒明皇、太真之事,“念盟言在彼,與圓成仗你”!織女這才應允,“沒來由,將他人情事閑評議,把這度良宵虛廢。唉!李三郎、楊玉環,可知俺破一夜工夫都為著你”! 所以,牛女雙星,一到了昉思筆下,早已不再是“悵望銀河”的恨人,而是司掌情緣的仙侶了。這一點,在文學史上是個創新之舉,值得大書。 那麼,雪芹於此,又有何感受呢?我說,他不但接受了這個新奇的文藝想像上的創造,而且也“暗用”了這個“典故”——這就是,“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這句回目之所以形成。

當然,到了雪芹筆下,事情就不會是淺薄的模仿,簡單的重複。他是在啟發觸磕之下再生髮新意,藉以為小說生色。在前半部,雪芹除了這句回目,透露了一點鱗爪之外,大約只有傳本第六十四回中微微一點—— 大約必是七月,因為瓜果之節,家家都上秋祭的墳,林妹妹有感於心,所以在私室自己祭奠……只見爐裊殘煙,奠馀玉醴,紫鵑正看著人往裡收桌子搬陳設呢(指瓜果爐鼎等)。 但這回書,文筆不似雪芹,出於另手,因此其情節故事,是否合乎雪芹原意,一時尚難判斷。八十回書中,對“雙星”一語別無呼應,而雪芹是文心最細,絕無孤筆,絕無閒話,何況大書於回目之中,豈有落空之理? ——更何況回目者,大約連不承認為雪芹原著者也無法否認“分出章回,纂成目錄”的畢竟還是雪芹吧。雪芹用此一句,毫無猶豫之跡象(即回目頗有變動,而從諸舊抄本中,略不見此一回目有異文出現過),那麼,“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八個字,總該不是“胡亂”寫下的,或者是無可解釋的。

許多資料說明,這句回目指的是後文寶玉、湘雲最終結為夫婦。對這一點,也有不相信的,即不必更論。但也有相信的,就我所知,就頗不乏人。不過在這很多相信者當中,大都把“雙星”直接理解為即指寶、湘二人而言。我覺得這卻還要商榷。拙見以為,雪芹用此二字的本意,並不是徑指寶、湘,他用的其實還是的“典故”,即雙星是“證合”“綰合”“慫合”之人。其誤會“雙星”為徑指寶、湘的,原因就在於未能明白這是藉用昉思的作意。 當然,這不是說寶、湘的綰合人也一定是女仙之流,但很顯然,那是一對夫婦。 在中,織女不甚滿意於李三郎,認為他斷送太真,是一個負義背盟者;經過牽牛的解釋,說明皇迫於事勢,出於巨變,並非本懷,天孫才同意他情有可原,決意為之證合。寶、湘二人所歷的變故之巨,非同尋常,也幾乎是出入生死,而人們議論寶玉,大抵認為他竟娶寶釵,是為負于黛玉,也是背盟之輩,不肯加諒。綰合者,大約也是“雙星”之一認為寶玉背盟負義,而另一即為之解釋,說明寶玉之忘黛而娶釵,是迫於命令,並非本懷,而後兩人這才共同設法使寶、湘二人於歷盡悲歡離合、興衰際遇,嚐遍炎涼世態之後,終於重相會合。而這些都是以金麒麟為“因”“伏”的。這樣,似乎更合雪芹原著的設計和用語的取義。

《重圓》折中有兩支曲,今亦摘引一併觀看—— (五供養)天將離恨補,海把怨愁填。謝蒼蒼可憐。 潑情腸翻新重建。 ……千秋萬古證奇緣。 警幻仙子說的“吾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可知這種新名目實在也還是來自昉思。 (江兒水)只怕無情種,何愁有斷緣。你兩人呵,把別離生死同磨煉,打破情關開真面。前因後果隨緣現。覺會合尋常猶淺,偏您相逢,在這團圓宮殿。 讀這些詞句,就總覺得“似曾相識”,因為無論雪芹的正文還是脂硯的批語,都能從中窺見一些蛛絲馬跡。 更重要的則是,並不是的翻版,雪芹不是“請出”黛玉的“亡魂”來再唱“新戲”,那就俗不可耐了。黛玉死後,寶釵“打進”,寶玉無可奈何(他不會搞什麼“黛玉復活”之類),遂益發思念黛玉生前與之最好、亡後可作替人的早年至親閨友——史湘雲。晴雯的性格類型,正是黛型與湘型的一個綜合型,所以晴雯將死,海棠先萎,亡故之後又作“芙蓉女兒”,蓋海棠暗示湘雲(“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芙蓉暗示黛玉(“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東風怨未開”),這裡的文藝構思和手法是複雜微妙的。

以中秋節日廣寒清虛之府為重圓的時間地點。這一點,似乎也給了雪芹以“影響”。黛、湘中秋夜聯吟,是前後部情節上一大關目,也可以說是結前隱後之文。眾人皆散,寶釵回家,獨剩黛、湘,中有深意。二人吟出“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之重要詩句。這上句隱指湘雲,下句隱指黛玉甚明,黛玉(次年?)於中秋此夕,即葬身於此。 (“葬花魂”,是明季少女詩人葉小鸞的句子,見葉紹袁《續窈聞》記亡女小鸞與泐庵大師問答語錄。)俗本妄改“葬詩魂”,大謬(“花魂鳥魂總難留”;《葬花吟》中已見,與“葬詩”何涉?)。妙玉旁聽,出而製止,續以末幅,試看她的話: “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不必再往下聯……” “只是過於頹敗淒楚。此亦關人之氣數而有。所以我出來止住。”

“如今收法,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蒐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 “依我必須如此方翻轉過來,雖前頭有淒楚之句,亦無甚礙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