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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九層《紅樓》真本(1)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2563 2018-03-20
探佚的依據並非十分缺少,諸如小說本文的“伏線”(魯迅最重此一要義),敘述中的無意、有意的逗露,“脂批”中的追憶和清代人見過雪芹全本的記錄,加上研究者的考論,內容已相當豐富了。 書內有證:真本《紅樓》結尾是寶、湘歷盡苦難竟得重逢再會。書外有記:從清代到民國,記載見過此一結局的人士,不下十多位了,他們異口同聲,其中有學者,有文士,有教授,有“紅迷”。書中書外,相印合符,遂無疑義。 寶、湘重會有何意義?莫非還是“大團圓”的同一俗套? 此類疑者有權力質難。但我也不諱言,那麼看問題怕是沒有深思而細繹之故吧?他二人的重會,是“孤標傲世”,是“同氣味”,是“知音”,是“偕隱”——怎麼與“佳人才子”大團圓、“夫榮妻貴,耀祖光宗”的庸俗舊套相比?豈不太覺黑白不辨了?

題曰: 豈是無中生有,端為暗裡燃光。縱然一線欣看茫,漸覺朝熹在望。可嘆十年辛苦,遭他篡亂污傷。請君著眼並思量,真假雲泥霄壤。 —— 八十回後之寶釵 寶玉“奉旨”無奈,娶了他並無感情的薛寶釵。然則在曹雪芹的原書中,他又是如何落筆以寫寶釵的文字呢? 可以概括成一句話:玉、釵婚後,卻仍然保持著原來的舊關係。 舊關係,是怎麼樣呢?那就是廝抬廝敬,而並不相親相愛。 有人說:“黛玉死後,寶釵在某種程度上填補了寶玉感情上的一段空缺。”又說:“寶玉、寶釵之婚事,寶玉是十分情願的。”並根據第二十回的一條“脂批”而論定:“此批充分說明二人婚後感情美滿,談心話舊,多少婚前無機會表達的話,現在都可一一傾吐。”“在黛玉死後,寶玉、寶釵之結合,也變成十分自然之事,並無絲毫勉強。所以二人婚後,還有相當長的文字描寫二人談心,情話纏綿。”(《紅樓夢新探》)——是這樣子嗎?

這種合二為一論,我期期不敢苟同。 “談心話舊”可以說是對的,但並不會是“情話纏綿”。 那條批語是“庚辰本”、“戚本”的批,文云: 妙極。凡寶玉、寶釵正閒相遇時,非黛玉來即湘雲來,是恐曳漏文章之精華也。若不如此,則寶玉久坐忘情,必被寶卿見棄,杜絕後文成其夫婦時無可談舊之情,有何趣味哉! 這批很重要,就連二人有“成其夫婦”的後文,也還得以此批為正面的明文確證。但是,他二人所“成”的,是怎樣的“夫婦”呢?這事恐怕並非是同一般想像的那樣簡單。本文主要想說明的即在此點。 照我看來,他們成其夫婦了,可又未成其夫婦。這是怎麼句話呢?就是說,他們“拜了花堂,入了洞房”,履行了家長給安排下的喜事禮儀——僅僅如此。他們實際上還是姨姊弟。

這怎麼講呢?請看寶釵的那首為賈政悲嘆不祥的詩謎: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裡總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讀者都能知道,在曹雪芹筆下,常常是一筆兩用甚至是數用,詩詞雅謎,都是暗對本人的情事命運而設言的。琴瑟、衾枕,皆喻夫妻之義——但是“總無緣!”這話可怎麼解? 再看,詠白海棠詩(應注意這次詩社是緊接“繡鴛鴦夢兆絳芸軒”寶玉夢中反抗“金玉”姻緣之後。而白花白色大抵暗寓寶釵,如她所服冷香丸皆四季白花蕊配成),寶釵寫道: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這個第七句又是寶釵的自道。意思就是說,我以本來清潔的童身來回報造物自然。 在全書中,這一類性質的暗示是很多的,例如提諸人的名字多出唐詩,對寶釵一名的出處,特舉李商隱的“寶釵無日不生塵”,皆是。且說一說,這都是怎麼回事情? 我們不妨來推測一下,其經過大概應是這樣:到曹雪芹寫至八十回後,玉、釵二人確已“成婚”,二人的“話舊”,也可能就在“洞房花燭夜”開始。他們談的什麼心呢?寶玉必然首先要向寶釵推心置腹,開誠佈公,訴說自己平生對黛玉的情分,誓若山河,死生不渝,如今奉旨,無法違背,但我如何忍與你為婚,怎麼對得住亡者黛玉?若毀棄誓盟,我實為不義。寶釵對於寶玉的一切,可說徹底了解,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他的這一著,大約也料得著,要想再籠絡寶玉,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只好決斷地回答說:你願為林妹妹守約,我也不能只圖自身有靠,陷你二人於不義,那樣我固落於嫌疑,咱們縱為夫婦,亦無意味;我亦無法勉強你,如今我情願以名義夫妻自處①,同室異居,各保清潔,使你有以對亡者的情分,這是我們各為自己的心,外人知道不知道,明白不明白,可以不用去管。寶玉不想寶釵竟能如此,深為她的這種決斷和諒解精神所震動,對寶釵在這一點上異常地感激和敬重,認為這是成全了他的品格,遂了他的心願,把她當作高人(而不是暱侶)相待。這就是為什麼在十二曲《終身誤》裡寫出的真意義。 ——

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高士”一詞,不明其故之時,看來豈不全無義理?但曹雪芹焉能濫下字眼?而“晶瑩”,仍貼切“清潔”一義,也不可誤作“聰明靈透”去看認。這樣再來讀“懷金悼玉的”句,也才覺妥恰。 “懷”正是感念之義,高本點竄,妄改為“悲金悼玉”,全走了樣子。 前八十回中,其實也暗示的明白:寶玉對寶釵一向只有敬重,而絕無輕薄狎昵之心。即如寫到因見寶釵膀臂,不無羨愛之意,但是隨即寫清:只因生在了她的身上,今生無分了。何等明白。再如“夢兆”一回,寶玉睡中不知寶釵曾在身旁刺繡,醒後得知,他趕忙說了一句話,不是別的,就是: 不該!我怎著睡著了,褻瀆了他。

這種地方,不但說明了寶玉對待寶釵素來的態度,也預示了日後“成其夫婦”時的實際關係。明白了這層要義,就不會再認為將來玉、釵之間還會有什麼“情話纏綿”。 寶釵名為婚嫁,實卻孤居。所以薛姨媽說她自幼脾氣古怪,不愛花兒粉兒,賈母說她住處如雪洞一般,使不得,年輕的姑娘也要忌諱。都是暗示此情。李紈每評社作,必盛推寶釵之句為首席,中間也含著同情敬重特殊處境的意思在。再有,凡諸題詠中涉及星月、嫦娥的,大都是暗指寶釵的身世,所謂“寶婺情孤潔”,所謂“幽情慾向嫦娥訴”,悉皆指此。蓋嫦娥誤吞靈藥,奔向廣寒,碧海青天,永傷孤獨,不同於一般孀居,而是由於自己所致之故。 曹雪芹所要寫的這層關係,異常特別,迥出世俗意想之外,一般人所難理解。正因此故,後來有人覺得“琴邊衾裡總無緣”這種話而由寶釵口中說出,為不可解,覺得一定有誤,遂將詩謎改派給黛玉。這一事象,極可注目。讀者試一細思,當能恍然於誤解錯派的關鍵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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