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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六層《紅樓》自況(4)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1780 2018-03-20
在我所見記述雪芹舊事和讀《紅》心境的,都不及這位潘先生的幾句話,字字切中要害,入木三分——所謂“性情中人”也。 除去清代人的記敘之外,另一“渠道”其實還是要從《紅樓》書中去尋求。茲舉一例,試看如何——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十首中,有一首《淮陰懷古》詩云: 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 這詩另有“打一俗物”的謎底,不在此論,單或這詩內容,就與雪芹本人相關。雪芹“素放浪,無衣食,寄食親友家”,稍久就遭到白眼,下“逐客令”了。所以有時連“寄食”之地亦無。貧到極處,生死攸關了,不意竟有一女子救助,方獲絕處逢生。這大致與韓信的一段經歷相似。 據《史記》韓信傳所載,信少時“釣於城下”,無謀生之道,在“護城河”一帶釣魚為“業”,餓得難捱。其時,水邊有多位婦女在“漂”洗“絮類”衣物,一女見他可憐,便以飯救之。如此者“竟漂數十日”,就是說,人家那麼多日天天助飯,直到人家漂完了“絮”不再來了為止。 (因此這成為典故,以譏後世饞貪坐食之人。)

雪芹托寶琴之名而寫的“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正是感嘆自身也曾親歷此境,為世人輕賤嘲謗。 “世俗”的眼光,“世俗”的價值觀,“世俗”的“男女”觀,都不能饒恕雪芹,也給那慈懷仁意的救助他人的女子編造出許多難聽的流言蜚語,說他(她)們有“私情”“醜事”…… 此即雪芹平生所懷的難以宣洩大悲大恨,故爾寄言在“小說”之中。 請看《菊花詩》“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亦此意也。 詩曰: 雪芹遺恨少人知,聖潔慈懷卻謗“私”。 世俗從來笑高士,路旁拍手竟嘻嘻。 雪芹曾客“富兒”家 敦誠於乾隆二十二年自喜峰口寄詩給雪芹,勸他“莫叩富兒門”。這是暗用中第六回前標題詩“朝叩富兒門,富兒猶未足”的話,可是又兼有實指,詩詞常有雙關妙語,此亦一例。

敦誠意中所指的“富兒”是誰呢? 原來此人名喚富良,所以這“富兒”二字,還又多著一層隱義,真可謂語妙“三關”了。 富良是馬齊的兒子,排行第十一。馬齊是康熙朝的大學士(宰相級),功勳蓋世,顯赫之極,當時俗諺云“二馬吃盡天下草”,二馬就是馬齊與其弟馬武。馬齊早先做過侍讀學士。曹寅去世的那一年,他署理過總管內務府大臣,是曹家的上司,他們從很早就是世交。他還很喜歡招邀文士講論。 馬齊極有才幹,文武皆能,而且掌管著與俄國的各種事務(外交、商貿),還是八旗中的俄羅斯佐領的長官。封了伯爵,爵位後由他的幼子(行十二)富興承襲;富興惹了亂子,伯爵奪除了,改命富良襲爵,名號是敦惠伯。 敦惠伯府在哪裡?就在西單牌樓以北街東的石虎胡同。

這胡同,就是敦誠讀書的右翼宗學的所在地。敦誠寄詩說:“當時虎門數晨夕,西窗剪燭風雨昏。”他和雪芹在宗學裡掌燈夜話,正是因為雪芹在富良的敦惠伯府裡做西賓,所以能常到宗學來“串門兒”。現在想來,不但“富兒”二字用得巧妙無比,就連“虎門”一詞,也是既用古語指宗學,又暗指那個“石虎”的巷門。清代北京胡同口有柵欄和“堆子”。 雪芹到了敦誠的學裡,是“高談雄辯蝨手捫”,如古人王猛議論天下大事,旁若無人。這其間定然會談到他的東家富良府中的事。早年北京的《立言畫刊》上載文,記下雪芹在“明相國”家做西賓,被誣為“有文無行”,下了逐客令,把他辭掉了。這正與敦誠詩中說那家“富兒”待雪芹是“殘杯冷炙有德色”,十分吻合——未辭退前,也是以輕慢相待,還自以為是對雪芹的“恩賜”。

所謂“明相國”,顯然是由於年久傳訛所致,一是索隱派舊說,雪芹寫的是“明珠家事”(此說乾隆所造也),但明珠是康熙早期的相國,相距很久了。而馬齊的侄孫明亮,卻正是乾隆後期的相國。這樣,後世人就用“明”字輩來代稱了。 “明”字輩的明琳、明義,都是雪芹的朋友。 “富”字輩有富文,富文的外甥就是裕瑞(豫親王之後裔),裕瑞由從他的“老輩姻親”聽到了一些關於雪芹的體貌、性情、嗜好,以及講說的口才與寫書的情況。那老輩姻親,正指“富家”,可謂全然對榫合符。 “富家”本姓富察氏,是清代滿洲一大望族,與皇室是世代的“兒女親家”,他家的每一個男子幾乎都有官職。 “富”字輩的,也有用“傅”字的,如傅恆、傅清即是。後來傅恆官居極品,榮耀當世,他家出了皇后,兒子娶了公主……他後來也聘請過雪芹,但雪芹拒絕了。因此敦敏作詩說他是“傲骨如君世已奇”,真是話中有無限的事故。

由此可見,雪芹與“富兒”的關係縱非“千絲萬縷”,也堪稱一言難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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