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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六層《紅樓》自況(3)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1863 2018-03-20
但我還是要強調一點:要解決這樣的問題,也不單靠邏輯推理,也不能是理論“規定”;對文學藝術,除了那些,還需要感受與領悟。 我相信“自傳說”的理由,是本人的感知,而不是先讀了專家學者的權威論證。 我最深切的感悟是雪芹寫下的那兩首裡的話——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 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 這些“難聽”的話,是說誰呢? 奇極了——我沒見一個人出來講講,他讀了這些“評語”之後想到的是什麼?是“同意”作者對寶玉的“介紹”和“鑑定”?還是略為聰明一層,知道這乃是反詞——以譏為贊? 無論如何,讀至此處之人,該當是有一點疑問:世上可有一個大傻瓜,他十年辛苦,字字是血的著作,就是為了偏偏要選這麼一個“怪物”作他的全部書的總主角(一切人、事、境、變……都由他因他而發生而展開而進行……)?這個“偏僻”“乖張”的人物,如此不堪言狀,選他的目的用意又在哪裡? ——即使你已明白此乃以譏為讚的反詞,那你也該進而追問:如果他是寫不相干的趙錢孫李,以至子虛烏有的捏造產物,那他為何不正面大頌大揚大稱大贊?他為什麼要費這一番“糾纏”而引人入其迷陣?難道他神經上真有毛病?

經此一串推演,智者已悟:雪芹特意用此手法以寫寶玉者,乃其“夫子自道”也——除此以外,又能有什麼更準確的“解讀”? ——以上這一段,說的不是別的,就是著重表明一點:讀,你玩味他的筆法,只要有點兒悟性,就能曉知此書寫寶玉——石頭入世的紅樓一夢,即是“作者歷過一番夢幻……借通靈之說而作此”的真實原委;此書的“自況”“自寓”“自敘”“自傳”的性質本來絲毫不誤。作者雪芹不過因為當時此一性質驚世駭俗怕惹麻煩,故此小施“文字狡獪”而已,並無多大玄妙神秘可言。 這就是需要一點悟性——比“考證”更重要。書中類此之筆法,例子也不少,我謂舉一足以反三,可以不必絮絮而羅列無休了吧。 詩曰: 積學方知考證難,

是非顛倒態千般。 誰知識力還關悟, 慧性靈心放眼看。 我們能了解曹雪芹嗎? 題目中的“我們”是誰們?是今日的一般讀者、文藝愛好者,包括我這寫書人和正在手執拙著閱讀的“紅迷”們——我們此時想了解兩個半世紀以前的那位曹雪芹先生,有可能嗎?可能性多大?有些什麼渠道和辦法?眾說紛紜而且都在喊叫“我的看法最正確”,目迷“五”色的“五”字太不夠使了……這該怎麼好? 對雪芹的了解很不容易,這是事實;但也有事情的另一面。比如,所有講論曹雪芹的人都十分抱憾於史料的太稀少,太不“夠用”;其實是沒有比較與思考,清代的很多名人的史料還有比不上雪芹的,比他更難於查考。 實際上如何?雪芹之友為他寫的詩,明白題詠投贈的就有17篇,加上雖未題明而可以考知的,至少竟達20首之多。各類筆記文字敘及他的(絕不涉及那種偽造的胡云)也有10種。這已然是相當可觀了,怎麼還嫌太少?假若他的一切都已記錄清楚了,那又何必再費事來研求追索?

我的感覺是:困難另有所在。 當代論者大抵對清代史事並不熟悉,尤其滿洲八旗世家的生活、習俗、文化、思想更是陌生得很——就勇於以他們今日所想像的“情景”去講論評價這位特色十足的歷史文學巨人,結果是把他“一般化”加“現代化”了,甚至牛頭馬嘴,不倫不類。更為麻煩的是“曹學”涉足者(包括筆者)原本學識淺陋,卻自我高估,小視了雪芹這個奇才異品的高深涵量,於是說出一些外行的、淺陋的、錯謬的話,扭曲了真實的雪芹。 我從上述“史料”中所得到的強烈印象,約有五六個方面值得特別一說; 一是文采風流,二是“奇苦至鬱”,三是詩才特高,四是高談雄辯,五是放浪詼諧,六是興衰歷盡。 以上六項,每一項都需要從細講述方能稍稍深入。這兒自然不是那種文字的體裁篇幅。若扣緊他撰作這一主題來說,那就還可以引用我在別處說過的幾句話:雪芹兼有思想家的靈慧哲,歷史家的洞察力,科學家的精確性,詩人的高境界。

在這幾項中,最不易理解和講說的是“奇苦至鬱“四個大字。這四個字是誰講的?曰:潘德輿先生。潘是《養一齋詩話》的著者,他的筆記叫做《金壺浪墨》,其中寫到了雪芹的一些情況和他讀《紅》的感受,十分可貴。 潘德輿的記敘是其來有自的(我考論過,此不多引)。他知道雪芹著書時窮得一無所有,只一幾一杌(凳)。無紙,將舊皇曆拆了翻轉書葉子,在紙背起草……他看到某些感人特深的章回,為之淚下極多。他表示感受最深的有兩點:一是書中所敘寶玉的情況,筆墨如此慘怛,這分明是作者自喻自況——若寫的別人,萬萬不會達此境味(大意)。二是由上各情來判斷感悟:作者必有“奇苦至鬱”、無可宣洩,不得已而方作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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