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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四層《紅樓》靈秀(3)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1445 2018-03-20
“兩賦”的新哲思 雪芹是在認真探究“人”的本源本質,進行嚴肅的哲理思索,而不是只為寫“荒唐”“無稽”的“小說”。他引女媧造人是其一例而已。 有人會問:他寫的是女媧煉石,與造人何涉?這就是不懂得雪芹的明筆與暗筆之分。他寫“造人”是用的暗筆:說男人是泥做的,女兒是水做的,這正是由媧皇摶黃土造人的神話暗暗接聯煉石而來的文脈,豈可對此一無理會? 但他對“人”的本源本質還有神話以外的理解與闡釋,他的一個更重要無比的哲學新說是“正邪兩賦”論。 “兩賦”者何?是指人之所生,不僅取決於有形的“水”“土”形骸,還更在於所禀賦的無形的“氣”,氣才決定其本質性情。此所謂“氣禀”學說。自唐宋時代以來,文家學者,皆已宣述此論,非雪芹所創,雪芹的“兩賦”新說,雖然來源也出於“氣禀”之說,但他的識解卻與前人有著極重大的差別。約略言之,可列三端:

第一,過去的氣禀論者,似可稱為“機構分類法”:正氣所生為聖賢,為忠孝,為善良,為穎慧;邪氣所生則為奸佞,為邪惡,為鄙賤,為愚昧(可參看拙著《曹雪芹小傳》第十一章,今不繁引)。而雪芹之意則不然,他以為正、邪二純氣之外,還有一種“合氣”(與古人所謂“雜氣”並非同義。似乎接近“間氣”),即正、邪二氣本不相容,但相逢之後所激發而生出一種新氣——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者皆無大異。 ……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 ……(邪氣)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复妒正,兩不相干……必致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洩一盡始散。 是為“兩賦”氣禀說之本義的論述(第二回)。

第二,前人曾有過“雜氣”的名目,但以為那是最卑微鄙陋之人所秉的,甚至以為連蚊蠓蟻蚤等細蟲也就是這種氣所生之物。雪芹則大大不然—— 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 這就是說在雪芹(借賈雨村之口)評議中,這種“兩賦而來”之人,乃是極可貴重的一種“新型人才”,因為那所謂的“乖僻邪謬,不近人情”,語雖貶抑,意則讚揚:這種新型人才方是人類的英華俊秀——與前人的“雜氣觀”正為相反的識見。 第三,前人的“氣禀”論中的另一陋見謬識即是“氣”決定了人的貴賤貧富的身價命途,是為統治階層製造“先天合法論”。雪芹則又大大不然——

(兩賦人)若生於富貴公侯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總(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 以下他羅列了許由、陶潛、稽阮……又列了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又列了大詩人詞人,又列了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這就表明,在雪芹的人物價值觀中,這麼些貴賤懸殊的人,都是一樣的,“易地皆同”的——人的才質並不受政治經濟條件的割裂分離。所以者何?因為這些是異樣珍奇的人物人才,他(她)們是與庸人俗物相對立的! 由此方能曉悟:原來,他所說的“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也就是這些世俗庸人對新型珍奇人才不能認識、不能理解,而只用世俗尺碼來稱量他們的“估價”。那兩首“嘲諷”賈寶玉的,字字是貶,句句是譏,而骨子裡正是大贊深褒,這大約也可歸屬於雪芹告訴讀者讀此書要看“反面”的一義之內吧。

此種特異人才,不為人識,不為世知——是為作者雪芹一生的“慚恨”(“脂批”說“無才補天,幻形入世”八個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見第一回)。 這在我們思想史上,難道不是堪稱為“革命”的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偉論奇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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