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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四層《紅樓》靈秀(2)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2261 2018-03-20
偉大的思想家 欲究雪芹思想,似不妨即藉小說中賈雨村評論賈寶玉時所用的一句:“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 雪芹因是以小說為體裁,故語氣時有半莊半諧之趣,但其本旨卻是鄭重、嚴肅,以至沉痛悲憫的——亦如冷子興之言“見他說得這樣重大”,確實此間是包括了一個非常巨大重要的哲理課題。如今試為粗探,以供討究。 “字字看來皆是血”“滴淚為墨,研血成字”的,並非為了供人消閒遣悶,也不是為了“情場懺悔”或“解脫痛苦”,乃是作者對於宇宙萬物、社會人生的一個巨大的深邃的思索與觀照。小說從女媧補天,遺石通靈,幻形入世,一直寫到了“離合悲歡,炎涼世態”,展示了一位哲人的全部智慧與精神的高度造詣,代表著中華文化精華的特色與價值。實際上,他以當時的形式思索了天、地、人的生成與進化,探究了生命、性靈、才幹的可貴,譜寫了人與人之間的理想關係,以及人才的遭遇與命運。他是18世紀早期時代呼喚中華知識界重新來思索探討這種重大課題的思想巨人,他是形將步入近代的中國人的啟蒙者,意識革新的先驅者。

今日要想了解作為思想家的曹雪芹,“致知格物,悟道參玄”八個字卻是一個透露消息的“窗口”,因為這正說明了他認識宇宙人生的步驟和層次的“方法”問題。 “格物致知”原是儒學中“正、誠、格、致、修、齊、治、平”眾多步驟層次中的一個做人積學的必由之路,必要的階段工夫,接近於今時所謂探求科學知識,認識客觀世界。然而中華文化思想又認為,這是必要的,但並非最高級的認識,也非終極的目標。要從這種對客觀事物的認知而上升到更高層的領悟——尋求它的本源本質、本身變化規律、相互關係等等巨大深奧的道理。這就是“悟道參玄”的本義,而不可拘執於“悟”指釋家工夫,“玄”指道家理論等等死義。 ——對我這樣理解,最好的證明,即用來闡釋那八個字的具體例證乃是“正邪兩賦”而生人之論,卻與釋、道都無直接淵源關係。那“道”與“玄”,不過是指“器”“物”的具體之外之上,還有一層“形而上”的(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的)微妙之理。

正是遵循了這樣的步驟與層次,雪芹達到了他自己對於“人”的理解與認識,關切與憂思。 所謂“人”的問題,大體包括:①人是怎樣產生的?為什麼人有價值? ②人分什麼等類?哪類最可寶貴? ③這類人遭遇與命運如何? ④人應該怎樣互相對待? ⑤人生目標是為己?還是為人? ……對於這幾個重大的問題,雪芹都於長期人生閱歷中深思細究過,並在小說中一申所見所感。 現今傳本第一回開頭(本系批語,後混為正文)引據作者自云“因歷過一番夢幻,故將真事隱去,而藉通靈之說撰此一書也”,與稍後的“此書大旨談情”,“歷盡悲歡離合,炎涼世態”等語,說的即統統都是對於“人”的問題的思索與感發。 對“人”的巨大思索 曹雪芹的哲思,全部托體於稗史小說,故與學者的論文不能一樣,所謂“說來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甲戌本”作“細諳”),此言表明,他的小說的措詞聽起來像是荒言假語,但實含巨大意義,貴在讀者能否細加玩索罷了。所謂“荒唐”,首先指的就是從女媧煉石補天的古史話說起的。此義至關重要,它決定了全書的精神命脈。

女媧是何如人?她是重建天地,創生“人”群(中華民族)的偉大神力慈母,也是婚配的“高禖”之神。 《淮南子》《列子》等廣含古事的書,記載她為傾壞的天穹用五色石補好,止住淫雨洪水,並“斷鰲足”為破裂的九州大地修整定立了四極;而《風俗通義》又記載她用黃土“摶”造人群的故事,這乃是中華的“創世紀”,涵義最富。雪芹獨取媧皇為全書之來源,已可見其旨趣,與“荒唐”只是“貌合”的表面文章而已。 漢代大師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註釋說:“媧,古之神聖女,化萬物者也。”“化”非變化,乃“化生”之義,此又可見先民視女媧為創生萬物之神,還不止是人類之祖而已。那麼,煉五色石,這“煉”實亦含有“化”之意味在內;這就無怪乎雪芹說她煉而未用之石,也是“靈性已通”的了。

這樣,便對女媧的偉大意義明確到一點上:她的偉大固然在於建天地、化萬物,創造了世界;但更在於她能賦予“物”以靈性!她把靈性給了人,人遂成為萬物之靈;而經她化煉的石頭,也能脫離冥頑而通徹靈性——這個想像(即雪芹之哲思)饒有意味可尋。這大約表明,在雪芹想來,物是由“無機”而進化到“有機”的,由初級靈性而上升到高級靈性的,在中,其“公式”即是:石→玉→人。 這一“公式”的含義,與“妖精變人”“孫悟空七十二變”等類是性質不同的兩回事,需要細辨:石是有了靈性(知覺、思維、情感、才智……)之後才有了做“人”的願望,並且是經過“玉”(古民視為瑞物,物之精體,具有神性靈性)為之“過渡”才化為“人”的,此即由低向高的三部曲。這分明帶有一種樸素的物類進化思想,這一思想自然比不上英國生物學家達爾文那麼精細,但要想到,達氏確立“種源進化論”是在1858年,時為相當於清代的鹹豐七年,比雪芹晚了一個世紀之久了呢!這就不能不對雪芹的思想之高度稱奇呼異了。

當然,作此對照,還只是一種比喻,我並無意拿雪芹與達爾文牽合比附,這種東方的“進化論”未必即與西方的一模一樣。比如石頭能說話(石言)見於《左傳》,石頭聽高僧竺道生說法,能領悟而點頭信奉,見於唐人《蓮社高賢傳》。天下有許多著名的奇石,尚難解釋,表明它並不是完全“冥頑”無知的“死物”一塊,這也仍待研究。正如雪芹還說那株絳珠草後來“修成女體”,則草木也能“進化”為人。這些當然與達爾文的理論異趣,西方科學家會哂笑的。但萬物之有靈性者,畢竟以“人”為首,萬物的最高“階級”,則是殊途同歸的,裡面確又涵有一種東方式的“進化”思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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