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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三層《紅樓》女兒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2051 2018-03-20
雪芹真書版本,以一百零八回大書,寫了一百零八名女兒,故名之曰“脂粉英雄”——此乃有意地與的一百零八名“綠林好漢”構成工致的對仗,可謂並駕齊驅,是中國小說史上一大奇蹟。 雪芹以此為歷來女兒吐氣申冤,寓意至為深刻。 詩曰: 一百八名平半分,英雄好漢對成文。 綠林紅粉真奇話,吐氣申冤史未聞。 “脂粉英雄” “脂粉英雄”這四個字是一部《紅樓》的主題,也是雪芹寫作的精神見識、襟懷嘆恨。講,先要從這視角和感受層次來啟沃仁心,激揚情義。 “脂粉英雄”,是為了與“綠林好漢”作對子。本來可作更“工穩”的對子是“紅粉佳人”,雪芹嫌它用得太俗了,而且也詞不副意,易生誤解,故爾加以小小變換,遂覺氣味氣象、文采文情,迥然不同,一洗凡俗。

這是一個絕大的語言創造。 說“語言”,指的是“文學語言”,並非“日用”或“文件”,可以到處採用。並且,這不只是詞句的事,是一種見識、感受的“宣言”——若在西方,恐怕早就有人說成是“主義”了。 雪芹又自謙,說這些“異樣女子”不過是“小才微善”,並不“動天動地”。 有些人一見“英雄”二字就想起武俠小說。拿刀動斧,催馬上陣,勇冠三軍……是英雄。別的——尤其女人,哪兒來的英雄——連“性別”都辨不清了,可笑可笑! 這是俗見,自己不懂,反笑別人。 英者,植物的精華髮越:雄者,動物之才力超群。合起來,是比喻出類拔萃的非凡人物。 若說“性別”,那“巾幗英雄”一語早就常用了。女詞家李清照說:“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她怎麼也“雄”了呢?

在雪芹筆下,女兒各有其英雄之處。 然而,為何又突出“脂粉”二字?妙就妙在這裡。 雪芹之意:水才是女兒之“質”,但“質”亦待“文”而更顯其美;故孔聖早即示人以“文質彬彬”之大理了!很多人至今還弄不清這層關係。 所以,“脂粉”者,是女兒們助“質”的“文”——所謂“文飾”者是矣。 女兒質美,然又必待“粉光脂艷”方見其美,文質相得,兩者益彰。 故女兒一起床,第一件事是梳妝。平兒哭後,必須立刻“理妝”,否則不能見人。而平兒此時方知怡紅院中的脂粉皆是特製,果然考究異常。而“粉光脂艷”,則是姥姥一見鳳姐的重要印象——深識其美不可及! 園中女兒都要買脂粉,由管事的外購來的皆是劣品,不能用,白浪費錢;必須打發自己的人去買,方才可用。

你看,脂粉之於女兒,功用大矣。 是故,讀《紅樓》須明“脂粉英雄”之豐富涵義、重大懷思。 書中誰當居“脂粉英雄榜”?太多了:鳳姐、探春、湘雲、平兒、鴛鴦、尤三姐、晴雯、繡桔、小紅,應居首列。她們的才情識見、勇毅堅剛,令人禮敬。 從這兒“走進”紅樓,便悟只此方是書的主題,書的本旨,書的命脈,書的靈魂。 這些“脂粉英雄”卻隸屬於“薄命司”! 偉大悲劇在此——絕不是什麼釵、黛爭婚“掉包計”。 講《紅樓》人物論,探佚這些人物的後文結局,研究作者如何表現她們的高超筆法,都必須把握這個中心,方有衡量標準。 的婦女觀,與的婦女觀,一個是天上星河,一個是廁中穢水。 原書的精神世界,與偽續後四十回的精神世界,一個是雲裡鵷,一個是草間腐鼠。其差異距離之大,已無法構成什麼“比較”——因為純屬“兩個世界”。

詩曰: 堪憐腐鼠成滋味,同揮脂粉英雄淚。 夢窗也是多情種,七寶樓台誰拆碎。 湘雲是“脂粉英雄” 第五回“幻境”中湘雲曲文云:“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獨“舒序本”“英豪”作“英雄”。我從“英雄”。 人或有疑:為何不從眾而獨取這個,哪如“英豪”通順?豈不違眾? 我說:不然。請聽我的道理。 湘雲後來收了葵官,給她男裝作小童之狀貌,又與她取名叫“韋大英”。 這是何意?蓋明喻“惟大英雄為本色”一語,自己喜愛英雄氣概。所以是“幸生來英雄闊大寬宏量”。若“英豪”,轉為泛泛了。 或疑:女子怎麼會用上“英雄”二字?太罕聞了。 我說:君不見秦可卿向鳳姐託夢,說的就是:“嬸子,你是脂粉隊裡的英雄!”此正雪芹的獨創,極是重要。怎麼反倒疑它“不通”?

還有一個參照:脂硯透露,佚文有“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一個回目。此是“名詞”變用為“形容詞”之例。 大凡雪芹第一用自創的字法句法,就有人不許他獨創自鑄偉詞,定要亂改,把偉詞拉向一般化的庸言常語。悲夫! 若問:何以見得湘雲英雄? 例證不少。 如,獨她敢批評林黛玉,直言不諱。 如,薛寶琴剛一來,就告誡她:太太屋裡少去——那里人都是要害咱們的。是直指趙姨娘一夥。 如,她聽邢岫煙寄頓在迎春房裡,受委屈,有難言之苦,以致天冷了,反要典當衣服換錢應付婆子丫頭們——立即氣憤不過,站起身,要去質問迎春。寶釵立即喝住勸止。以致黛玉笑她:“你又充什麼荊軻、聶政!” 這不是英雄本色是什麼?又何疑之有?

我勸那些總以為自己高明、雪芹的“語文水平”還不如他的人們:還是虛心一點,多向雪芹學習學習,別忙著充當修改的“先生”“老師”。 雪芹時常有意運化成語,偏要改動其中一二字;有時是力避俗套陳言,出一點新意——均為腐儒下士之輩“不接受”,提筆就改,改“回”那個千篇一律的腐俗處,還自鳴得意,以為自己建了功勳。 “甲戌本”上的孫桐生的大筆濃墨,就是這麼一回事。不明真相者,警惕上大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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