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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二層《紅樓》本旨(6)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2325 2018-03-20
多年以來,“家”們說了:曹雪芹的偉大就在於以“情”反“理”——故一個“叛逆者”(古代革命家也),云云。這種見解“古已有之”,至晚到“詮釋”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已經大暢斯風了。 眾口一詞——就全對了嗎?其實,雪芹的書中從來未嘗反“理”。咱們先從“情”講起。 “情”是什麼?怎麼“界定”?我的辦法與詞典不同,我曾說過:精,米之最佳成分也;晴,氣候之最佳境界也;清,水之最佳狀態也;菁,草之美也;倩,人之美也;請,語之禮也;靚,妝之好也……如此可見,“倉頡造字”,中有至理,循律以推,則可知:情,心之最高功能與境地也。 故人必有情,情之有無、多寡、深淺、盪墊……可定其人的品格高下。這兒就發生了一個極有趣的問題:中華文化儒道釋三大家,他們對“情”怎麼看待和“處置”?

釋迦牟尼,其人有情乎?無情乎?記得有一副對聯,道是:“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說得最好不過了。佛若無情,不會去受千辛萬苦,只為了一個普度眾生。眾生都要普度,他心方安,難道世上還有比這更多情的人嗎? 先師顧隨先生講一故事:玄奘大法師苦住天竺國十七年,一次忽見到中土傳來的一把扇子,因而感傷而生了一場病。有人便譏諷說:“好一個多情的和尚!”顧隨先生說:玄奘上人不多情,他會遠涉萬里,去國十七年而苦求真經(也是為了度人)嗎? 正好,在佛經上“眾生”一詞或譯“諸有情”,在中華古漢語,人也叫“含生”“含靈”。這就充分錶明:有感情有靈性的,才能叫人,方夠一個“生”字。 釋迦牟尼遭遇的極大悲劇就是“情極之毒”(脂硯齋評賈寶玉),他為眾生離苦,尋不到一個辦法,最終認為“情”是一切苦惱的本根,離苦必須絕情斷情!

儒們不大講“情”,只講忠孝仁義、三綱五常……這其實是把“情”倫理化、道德化——即人際關係制約化了。其實呢,一個真孝子,全是一片真情體貼父母的言談行止。如果只憑的是一個空洞的“理論概念”,一個“孝”字教條訓話,他絕對成不了一個名實相符的“孝”者。此理最為重要,可惜人們卻常常弄迷糊了。 所以,開頭就大筆點睛,說是“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傳概》《滿江紅》)。而“戚序本”第三十六回回前題詩中也恰有“畫薔亦自非容易,解得臣忠子也良”,正謂此也。 見了此等歷史語言,如只知“批判封建思想”而不悟中華古代人的情感實質,那就什麼文學藝術也難多講了。 道家呢?雖說是“太上絕情”,“至人無夢”,講“滌除玄鑑(心)”,摒除雜思,一心守靜,似乎無情了;可是“濠上”之遊,莊、惠二人互辯“樂哉魚乎”,知魚之樂,非情而何?看來,古今大哲人,大智慧,無不為“情”的問題而大費周折,儘管貌似不同,實則“其致一也”。

說到此處,再看雪芹公子才人,就見出他的“大旨談情”的見解主張,是非同小可了。 寶玉(雪芹的化身或幻相)的最大特點是“情不情”——以“情”心來對待那一切無情、不情之人、物、事、境。 他自幼率性任情,故有“狂痴”之罪名;但他最講道理,故最能體貼他人——此即“理”也。比如,他心憐平兒,欲稍盡心意,卻知她是兄長房中之人,亦嫂級等次也,便不能忘理而任情。比如她在嫂嫂鳳姐生日那日,因情而私出城外,為盡一禮,然又服膺書僮茗煙之言,盡禮之後,還須即速回家,以慰祖母,以賀賢嫂——此又非“理”而何哉? 舉一可以反三,書中類此者,在在昭然,無俟枚舉。 是故,雪芹未嘗將“情”、“理”絕對化起來,敵對起來,勢不兩立起來。說《紅樓》是一部“反理教”的書,豈其然耶?

孔孟等聖賢,出於治國安民的好心,把“情”倫理道德化了。雪芹則是:在倫理、社會關係上,承認“理”是適可而必要的;而在獨處自便之境中,即將“情”詩化起來,藝術化起來。兩者並不構成絕對矛盾衝突,甚且有時是相輔相成的關係。 情,即“天”是也。理,即“人”是也。情與理諧,是即“天人合一”的大道理——亦即中華文化的最大特色與精髓所在。 我的“思想方法”頗與雪芹有相近相通之處。是以我說我不喜歡把事理人情割裂兩截,製造人為的對立的那種識見主張。 我們中華人至今日常生活用語從未廢棄“情理”一詞,相反,一直尊奉運用。寶玉不樂於高冠禮服地賀喜弔喪的純“表演性”俗禮,是因其中已失真情,而絕不可以舉此以為“反理”之證。寶玉不喜功名祿位,也只因其間只有官氣,而無真情——他特重者是一個“真”字。性真情真,待人以真,對事以真……是以十分感慨於“假作真時真亦假”的俗世偽裝,是作姦取巧,利己害人。

我尊重雪芹,喜愛《紅樓》,全在於此。什麼“愛情悲劇”,什麼“婚姻不自由”,還有“反封建”“叛逆者”等等識見,那是另一回事,與在下的“思路與想法”,關係就很小了。 詩曰: 後賢難議議前賢,“情”“理”相逢仇對煎。 細究中華文化史,天人合一否耶然? “情榜” 在雪芹已寫出的書稿中,原有一張“情榜”,應是全書的結束——這是明清小說的一種傳統形式(如有封神榜,有忠義榜,有幽榜,有女科金榜)。這個“榜”之存在,有何根據?曰:有脂硯之批為證。一次是說估量正、副釵等的名姓、數目;又一次是說寶玉雖歷經各種“警教”、“覺悟”,而終不能跳出“情榜”。 這就不是單文孤證,不是想像之詞。 “情榜”者,列出了全體諸釵名單,每個人名下給予一個“考語”(相當於今之“總結鑑定”),上字一律是“情”,下字配以各人的“特徵”。

黛玉是“情情”,金釧是“情烈”,晴雯是“情屈”……極少幾個略可推知,大部分已無從臆擬。最奇者,寶玉非“釵”,卻為群釵之“貫”(或作“冠”),所以倒能高居榜首。其他“濁物”,另有“男榜”,不相混雜。此外還有“外榜”,大約是張金哥、周瑞女兒、劉姥姥之外孫女青兒、卜世仁女兒銀姐兒、倪二之女兒、農女二丫頭、襲人之姨姊妹等等與賈府並無直接往來、居住關係的女兒們。 男榜、外榜,也許都是十二名?不敢說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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