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紅樓十二層

第13章 第二層《紅樓》本旨(5)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2657 2018-03-20
事有湊巧,卻值賈芸要來看望寶玉,無意中與小紅有了一面之緣,並且獲得幾句交談的幸運。那賈芸一見一聞,早已認識到這是一位出眾的少女。 我們自古說書唱戲,流傳著一句話,叫作“一見鍾情”。對這句話,有人不以為然,有人專門愛用。那寫《紅樓》的雪芹,對此又是如何評議的呢? 這事很複雜,不是一個簡單的“是、非”“好、壞”的“分類法”所能解說解決的。如今請聽我一講—— 世上的一見鍾情,自然不能說是絕無僅有,但夠得上這四個字本義的,確實並不是太多。認真考核時,那“一見鍾情”是假相居多。雪芹的書裡對此持懷疑或笑話的態度。因為,一個女的,一旦只要見了一個“清俊男子”,便立刻想起她的“終身大事”,難道這不可笑?那個“一見鍾情”的內核質素是個真實的牢靠的“情”嗎?只怕未必。細一追究,問題就很多了。

又不要忘記了歷史的實際,造成那種非真的一見鍾情的原由卻又是“可以理解”的——那時候,婦女是封閉式的生活,悶在深閨,不得外出,更不許見外姓陌生的男性,莫說“兩性社交活動”是那時人所夢也夢不到的“奇談”,就連“一面之緣”也極難得或有。然而正是在此情形之下,適齡的男女幸獲一個覿面相逢的相會,自然遠比現代“開明進化世界”的人容易留下“深刻印象”——並由此而引發到“鍾情”的事態上去。所以,今天的男女“司空見慣”的這個“見”,在“紅樓時代”確實是個重要無比的“鍾情條件”。 事情正是這樣:賈芸來到榮府書房等候傳達,想進園去看寶玉,正好此時小紅出來找茗煙——於是乎形成了二人的“一見”。這“一見”可不得了,賈芸自然為這個不尋常的小丫頭的風度引起了注意。至於小紅,要講公平話,她原非什麼“淫邪”之輩,起先一聞男聲,本就要“迴避”(趕緊躲開)的,後知是本族當家子的子弟(侄輩子),這才肯向前搭話。話是體貼賈芸,不願讓他白耗時力傻等著,這兒並沒有什麼“情”之可言。

然而,你看雪芹的書,那就傳神入妙得未曾有!他怎麼寫小紅的“表現”?他那一支奇筆寫道是—— (紅玉,即小紅)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先前那等迴避了,下死眼把賈芸盯了兩眼…… 雪芹的筆,遣詞用字,已是入木三分,一句話中蘊涵著無限的心態之奧秘。但到此為止,仍然不能說小紅就已然是“一見鍾情”,只不過是初次有所留心罷了。 以後的事情,也不是“直線發展”“一望到底”的。小紅在怡紅院難獲一個如意的機遇,反遭場惡氣,這才曲曲折折的忽然轉念到那日書房中偶遇之人。然後經歷了遺帕傳帕、入園種樹、守護寶玉(遭馬道婆巫術禍害幾死),層層遞進,他二人的“情”這才真正暗暗地建立起來。 這種情況,你說它就是“一見鍾情”,就顯得太簡單化太膚淺了;而如若說它絕對不是,也似乎過於粗陋——這正就是雪芹在距二百數十年前竟然能夠把男女之間的情寫到如彼其高超精彩的一個佳例。須知,雪芹在寫書的一開頭,就把那種“套頭”“模式”的“一見鍾情”明言反對了。

要想知道一下雪芹原書與現行的高鶚偽續本是如何地懸殊迥異,只看小紅賈芸這一段情緣故事也可以顯示清晰。原來,賈環自幼受他生母趙姨娘的“教養”,對鳳姐與寶玉二人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馬道婆那一場事故,已見端倪,但還不是他本人的毒計(那時還小);等他長大了,先誣陷寶玉“強姦母婢”,激怒了賈政,只差一些微就把寶玉打死了;再到後來,就乾脆勾結榮府的外仇內敵一起謀害鳳姐、寶玉,以致這叔嫂二人一齊落難入獄。此時,芸、紅二人已經婚配,通過醉金剛倪二的義俠之助,買通獄吏,前去探慰搭救,他夫妻二人是深深感念和憐憫他們的舊日恩人的屈枉和悲慘的。這些後話,其實雪芹早在第八回就設下伏筆了——那寶玉住的屋子為什麼叫作“絳芸軒”?你是聰明人,你稍稍運思,就恍然大悟:那軒名二字,正是“紅”(絳即紅之同義字,而且古音亦同)和“芸”的“結合”呢!

其實,雪芹筆法之妙不止此。在全部書中,誰也沒“資格”進訪怡紅院,惟有賈芸得入一次,劉姥姥自己瞎闖進去一次。這都為了什麼?原來到日後寶玉極度貧困,寄住於一處破屋,幾乎無衣無食,那時重來眼見寶玉之慘境的,也正是賈芸與劉姥姥,他們都是前來搭救落難之人的。在他們眼中,寶玉早先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精美住房,與他落難後的貧無立足之境,正構成了一幅震撼心魂的強烈對比! 由此可悟,雪芹此書的前面貌似的富貴繁華,正是為了反襯後面的破敗淒涼。 但到高鶚偽續中,這一切統統不見了,而且鳳姐(原是與趙姨娘、賈環做死對頭、全力保護寶玉的人)變成破壞寶玉幸福的大壞人;賈芸也變成了與賈環合夥坑害巧姐的大壞人!這究竟都是何肺腸? !不是要和雪芹針鋒相對、徹底歪曲,又是為了什麼呢?

雪芹安排給賈芸的另一個極其重要的“任務”是送來了白海棠,由此,引起了海棠詩社與菊花詩題——全書的“詩格局”由此起端。而且,無論海棠還是菊花,都是像徵史湘雲的。湘雲與寶玉最後在艱險困苦中重逢再會,才是真正的“金玉姻緣”,即湘有金麟,寶有玉佩。 (那薛家的“金鎖”確實是個偽品。) 由此又可見,賈芸的作用是如何的巨大和要緊,但這已佚出了芸、紅的“愛情故事”,留待異日再講可也。 為“情”定義 我好琢磨事兒,想其間的道理,雖非“思想家”,倒也好發謬論,惹人竊笑。這些思路想法不足為訓,然既是“自我介紹”,就該如實陳述,有善不必顧慮自詡誇揚,有過莫加粉飾迴避。 我的“思想方法”不喜歡機械割裂,甲乙對立的理論古人的辦法,以為那是沒能真懂人家的意思、未能“感通”的毛病。

這是不是“折衷主義”?或者主張好壞善惡是非正誤都可不分,全無所謂?那又並非我之本意。不是要泯滅區分差異,不是要“和稀泥”。我想的是人們歷來常常論到的一個“情”與“理”的對立問題。 人們送我一頂高帽叫“紅學家”,我有了理由可以順水推舟——就拿作例來比喻拙見。 依我看來,曹雪芹這個人怪就怪在他的“思想方法”。比如: 石、玉、人,三物本是不同的,而在他看來,可以互通,可以轉化——通與化有一基本因子,就是“靈”與“情”。故曰“大旨談情”“靈性已通”。故而石變為玉,玉化為人,本質有了共同的東西(性情,功能,作用,意義……)。 “石——玉——人”,這個“公式”甚至讓我想起達爾文的進化論,曹雪芹是“東方達爾文”,也有他獨創的“進化論”。

雪芹公子不但不把“物”與“人”對立起來,還把“正”與“邪”調節了一回,生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離經叛道的“怪論”:即他所寫的一百零八位異樣女子都是“正邪兩賦而來”的奇才異質,其“聰明靈秀之氣在萬萬人之上”! 這有沒有價值?中國思想史的大著中列過這麼一章一節的專論嗎?講“紅學”講了一百年二百年,不講這個根本大題,那“紅學”又是乾什麼?有它存在的必要嗎?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