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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二層《紅樓》本旨(4)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2375 2018-03-20
未解本文,先須引幾句著名的。我有幸見到雪芹姑母所生大表兄平郡王福彭楷書的《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乾隆元年十二月),也可證知當時滿洲貴冑的一種文化生活的側影,包括熟誦佛經。此玄奘法師所譯,中有句云: 觀自在菩薩行深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這是佛家的最精要簡短的教義哲思(五蘊:色、受、想、行、識。經文只舉色時出以全文;其它四者亦如此例,簡化避復也)。 就由打這兒,世俗人也常說“色空”了,如《思凡》的小尼,法名“色空”;不少“紅學家”說是宣揚“色空觀念”,云云。 究竟如何?還是聽雪芹的話為是。

很醒目:那十六字真言,兩端是“空”,中間是“情”。由空起到空止,但後空不同於前空,不是“復原”——否則繞了一陣圈子,中間的要害豈不全成了廢話? 要害,在雪芹看來,全在一個“情”字。 他是說宇宙世界,最初一無所有;繼而這種“無所有”中出現了“色”,“色”即“色相”,包括萬物萬象,無量無盡的“形形色色”皆在其內。 只因這些“色相”一生,於是隨而來之便出現了這個“情”。萬物萬象,可以是冥頑之器,無識無知,無生無命,也就沒有什麼“情”之可言。 “情”,是“物”的最高發展狀態的精神方面的產物。正如書中所寫:媧煉之石,卻通了“靈性”——就有了“情”這個“心理活動”,能受能感,能思能悟,能流能通。

因為一旦有了“情”,這時他再返觀萬物,便使得本來無情的一切都具有了感情的性質、色彩。這是以有情之眼,觀照世間。這就是“傳情入色”。 “由色生情”,而又“傳情入色”,此時“情”已有了“本體性”,自身“離”物而成為一個獨立的範疇。 傳情入色之後,這才悟知:原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這就是“即”色“悟”空。 換言之,以無情之目觀世,一切皆“空”;而以有情之眼觀世,卻一切皆“色”——所謂“空”者,本即是“色”。萬物萬色,皆是“有情”,“有情”即“不空”。 “空空道人”悟了此義,所以才改名“情僧”。 到此,“空”已不再是“問題”,所把握珍重的,全然集中在一個“情”字上了。 “這符合佛義原旨嗎?”

這叫糾纏。雪芹從未以講佛為宗旨,是以小說形體來向人提倡以“情”做人,以“情”度世——不是“萬境歸空”。 ——是“萬境歸情”。 你完全可以不同意雪芹的哲學思想,那是每個人的自由權利,我不是要講那個,是要求索雪芹的離俗抗腐的偉大精神和獨立思考。 “情”在《紅樓》 曹雪芹自己“交代”作書的綱要是“大旨談情”四個大字。他在開卷的“神話性”序幕中說,書中的這群人物乃是一批“情鬼”下凡歷劫。並且他的原著的捲尾本來是列有一張“情榜”的——“榜”就是依品分位按次而排的“總名單”,正如有“正神榜”,有“忠義榜”,有“幽榜”一樣。由此可見,他的書是以“情”為核心的一部巨著。 但“情”實際上本有本義與枝義(引申義)、廣義與狹義之分。雪芹的,正是以狹義之情的外貌而寫廣義之情的內涵。狹義的,是指男女之間的情——即今之所謂“愛情”者是也。廣義的,則是指人與人之間的相待相處的關係——即今之所謂“人際關係”。但還不止此,從哲學的高層次來闡釋,雪芹所謂的“情”幾乎就是對待宇宙萬物的一種感情與態度——即今之所謂“世界觀”與“人生觀”範疇之內的事情。

魯迅先生在20世紀初,標題時,不採“愛情小說”一詞,而另標“人情小說”一目。先生的眼光思力極為高遠深厚,所以他的標目是意味深長之至。要講,必應首先記清認明此一要義。但本篇暫時拋開高層次的“情”,而專來談一談“男女之情”。 雪芹是清代乾隆初期的人,即今所謂18世紀前半時期乃是他的主要生活年代,那時候我們中國人對“愛情”問題還遠遠不像現時人的通行看法,也沒有受到西方的影響。在他的心目中,男女愛情實是人類之情的一小部分,你看他如何寫史湘雲?她的一大特點就是“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兒女私情,正是今之所謂男女戀情了——但他下了一個“私”字的“評語”。顯然,與“私情”相為對峙的,還應有一個“公情”吧?此“公情”,即我上文所說的廣義的崇高博大的愛人重人為人(不是為己自私)的“人際關係”之情。但他又在寫秦可卿時說“情天情海幻情身”,意思是說:在這有情的宇宙中所生的人,天然就是深於感情的——這兒至少有一種人是“情的化身”。

所以,雪芹這部書中寫的,他自己早已規定了的,絕不是什麼帝王將相、聖哲賢人、忠臣義士等等“傳統歌頌人物”,而是一群新近投胎落世的“情癡情種”。 但雪芹實際上很難空泛地寫那崇高博大的情,他仍然需要假借男女之情的真相與實質來抒寫他自己的見解、感受、悲慨、憐惜、同情、喜慰……百種千般的精神世界中之光暗與潮汐、脈搏與節拍。他並不“為故事而故事”,為“情節動人”而編造什麼俗套模式。 如拿小紅(本名紅玉)與賈芸的“情事”作例,就能說明很多的問題——這些問題卻是今日讀者未必全部理解的了。 賈芸與小紅,在雪芹筆下都是出色的人材,也是書中大關目上的一對極為重要的人物。賈芸在他本族中是個可愛可敬的最有出息的子弟,家境不好,早年喪父無力結婚,單身侍奉母親,能夠體貼母親,是個孝子——他舅舅卜世仁(不是人)的為人行事,不讓母親知道,怕她聽了生氣。辦事精明能幹,口齒言詞都很好,心性聰慧,外貌也生得俊秀(因此寶玉都說他“倒像我的兒子”,並真的認為“義子”)。小紅呢?和他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也是一個在不得意中無從展才的出色人物。生得細巧干淨俏麗,口齒明快爽利,當差做事精能過人,連鳳姐那樣高標準審材用人的“專家”,只一見了她,臨時抓派了一點兒家常瑣事,立刻大加賞識,就要向寶玉討來,收歸手下。一切可想而知了!可她在怡紅院,寶玉貼身的大丫鬟們個個才貌非凡,而且都很“厲害”,豈容她接近寶玉,為小主人做親近的差使?只因剛剛有幸為寶玉斟了一杯茶,就大遭盤詰奚落,於是心灰意懶,每日懨懨如病,意志不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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