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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二層《紅樓》本旨(3)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2311 2018-03-20
雪芹寫,為什麼要特寫一座大觀園?據脂硯齋的批語說是:“只為一葬花塚耳。”這種批語,至關重要,但也被人作了最狹隘的理會,以為修建了一座大觀園,只是為了寫“黛玉葬花”這個“景子”,這已然被畫得、演得成了一種非常俗氣的套頭兒了。要領會雪芹的深意,須不要忘掉下面幾個要點: (一)“寶玉系諸艷(按:即“萬豔同悲”之艷字)之貫,故大觀園對額,必待玉兄題跋。”(第十七回總批)寶玉是親身目睹群芳諸艷不幸結局的總見證人,他題“沁芳”,豈無深層涵義。 (二)寶玉與諸艷搬入園後,所寫第一個情節場面就是暮春三月,獨看至“落紅成陣”句,適然風吹花落,也真個成陣,因不忍踐踏滿身滿地的落紅,而將花片收集往沁芳溪中投撒,讓萬點殘紅隨那溶溶漾漾的溪水,流逝而去——這才是“沁芳”的正義。

(三)雖然黛玉說是流到園外仍舊不潔,不如另立花塚,但雪芹仍讓她在梨香院牆外細聆那“花落水流紅”的動心搖魄的曲文,並且聯想起“流水落花春去也”等前人詞句,不禁心痛神馳,站立不住——試問:他寫這些,所為何來?很多人都只是著眼於寫黛玉一人的心境,而體會不到在雪芹的妙筆下,所有這些都是為了給“沁芳”二字作出活生生的註腳。 “沁芳”,字面別緻新奇,實則就是“花落水流紅”的另一措語,但更簡靚,更含蓄。流水飄去了落紅,就是一個總象徵:諸艷聚會於大觀園,最後則正如繽紛的落英,殘紅狼藉。群芳的殞落,都是被溪流“沁”漬而隨之以逝的! 這就是讀的一把總鑰匙,雪芹的“香艷”字面的背後,總是掩隱著他的最巨大的悲哀,最深刻的思想。

“沁芳”,花落水流紅,流水落花春去也,是大觀園的真正眼目,亦即全書的新雅而悲痛的主旋律。這個奧秘其實早在乾隆晚期已被新睿親王淳穎窺破了,他詩寫道: 滿紙喁喁語未休,英雄血淚幾難收。 癡情盡處灰同冷,幻境傳來石也愁。 只怕春歸人易老,豈知花落水仍流。 紅顏黃土夢淒切,麥飯啼鵑上故邱。 雪芹的書,單為這個巨麗崇偉的悲劇主題,花費了“十年辛苦”,在知情者看來,字字皆是血淚。他的“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總圖卷,又於卷末用了一張“情榜”的形式,從得來了一個最奇特的啟迪:記下了“九品十二釵”的名次——正、副、再副、三副、四副……以至八副,總共是一百零八位脂粉英豪,與的一百零八位綠林好漢遙遙對峙、對稱、對比!

千紅一窟萬豔同杯 形式體裁是一部中國傳統章回小說,而內容實質則是中華文化的一個綜合體和集大成。 小說在文學史上得到很大重視是近百年來受西方文化影響的結果;在中國則素來有“野史”“閒書”之名號,是不夠高雅流品的書冊,甚至是禁止流傳閱讀的“禁書”(尤其是青少年不許看小說野史,只能偷讀)。就曾是禁書中的“重點”名目。它的巨大涵義與偉大價值地位,是近數十年方才得到逐步認識的。 作者以女媧的神話古史的故事作引而提出了一系列的重大問題:天、地、人、物四者之間的關係;人的起源;人的具有“靈性”的兩大表現:感情與才華的問題;才之得用與屈抑(浪費人才);情的真義與俗義的問題;情與“理”“禮”的矛盾統一的社會道德問題……都可以在這部偉著中找到觀照與解答——至少是作者的思考和認識。

作者曹雪芹把這些問題集中而具體化起來,選中了一塊石頭的經歷而敘寫,成為一“記”。 石本為物,物與人是對峙的“雙方”,但作者認為,物經媧練,也能“通靈”,即有生命,有知覺感受,有思想感情——物與人是可以相通的。 這是一種“天人合一”的博大的哲思。 作者又認為,在“靈性”的諸般功能體用中,以“情”最為根本,最為珍貴,是以書中於開卷不久就特筆表明“大旨談情”。 但因“情”是抽象的,無法成為故事,於是便又以眾多人物的“悲歡離合”的情節來抒寫這個特別可貴的“情”。 但是,“情”這個字眼常常令一般人發生錯覺或誤解,一提起“情”,就劃限在男女之間的所謂“愛情”上,於是作者便又順水推舟,就以女子作為書中的主體人物而來體現真正的“情”到底是何等境界意味,它與被俗常歪曲而又看不起的“情”,其間區別又是怎麼樣的。

這兒,又包括了曹雪芹的一段獨有的見解:他特別器重賞愛女兒的真才情——“聰明靈秀之氣”,超過男子遠甚。而在他的時代,女子的處境與命運卻是帶有普遍性的不幸與悲慘,這就又使作者產生了一種大悲憫的情懷:特別珍惜憐愛女性。 這就是他在第五回中提出的“千紅一窟(哭)”“萬豔同杯(悲)”的沉痛語言與宣言。這是人類的最博大的真情,也是中國文化文學史上出現的一個最偉大的思想境界。 “千紅”“萬豔”是泛稱其眾多,而實際是以一百零八個女子這個像徵數字代表了千千萬萬。書的異名又叫做《金陵十二釵》,十二也是代表多的意思,九層的十二釵,便成為一百零八位女子(傳統評價人物,也是分為“九品”)。書中所寫一百零八位女兒,正對的一百零八位英傑。是以作者表明:書中人物是“小才微善”的“異樣女子”,這一措詞又謙虛又表彰。

“十二”是書中的一個基數,處處點明不畏其重出複見,如十二個小道士,十二個女戲子,十二支宮花,十二支《紅樓夢曲》……連“冷香丸”的配藥處方也是九個十二組成的! 寫了這多女兒,絕大部分都是姑娘、侍妾、大丫鬟、小丫頭——當時屈抑為奴婢“賤”位的女子。 然後,採用了一個巨大的總象徵手法:“花落水流紅”“落紅成陣”“花謝花飛花滿天”——“沁芳”之溪,水逝花流,群芳俱盡! 特寫“餞花會”,明似熱鬧繁華,實深悲悼。 從這一點來觀照評比,豈獨在中國的思想史文學史上是向所未有,即全部言論著述中也是獨一無二的。 再解“空空”十六字真言 昔年對雪芹的“空空”十六字真言作過試解,此刻又想舊話重提。因為這是的“靈魂”——

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 妙若連環,聲如鶯囀,非大智慧者,何能道其一字。在我輩常人,試圖索解,當然只能是捫燭叩盤,姑妄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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