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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二層《紅樓》本旨(2)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2119 2018-03-20
請你體會中華漢字文學的精微神妙:為什麼“瀉玉”就粗陋?又為什麼“沁芳”就新雅?二者對比的差異中心,究竟何在?答上來,才許你算個“《紅樓》愛好者”。 瀉與沁,水之事也。玉與芳,美者之代名也。措詞雖有粗雅之分,實指倒並無二致。 賈政又命擬聯。寶玉站在亭上,四顧一望,機上心來,出口成章,道是: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賈政聽了,復又“點頭微笑”,眾人又是“稱讚不已”。 這些妙文,真不異於是雪芹的自評自鑑。 粗心人讀那對聯,以為不過是“花”“柳”對仗罷了,沒甚可說。細心人看去,則上句似說柳而實寫水,下句則將那“沁芳”的芳,隨文借境,自己點破了“謎底”。 在過去,人們對“沁芳”二字等閒看過,甚者以為這也無非是“香艷”字眼,文人習氣而已,有何真正意義可言?自然,要說香艷,那也夠得上;香艷字眼在明清小說中那可真是車載斗量——哪處“香”詞“艷”語中又曾蘊涵著如此深層巨大的悲懷與弘願呢?

“沁芳”二字何義?至此應該思過半矣。 雪芹苦心匠意,雖然設下了這個高級的總象徵,心知一般人還是悟不透的,於是他在省親一事完結、娘娘傳諭、寶玉隨眾姊妹搬進園中居住之後,第一個“具體”場面情節(此前不過四首即景七律詩“泛寫”而已),便是“寶玉葬花”——人人都知有黛玉葬花,畫的、塑的、演的……已成了“俗套”,卻總不留意寶玉如何,不能悟知寶玉才是葬花的真正主角。 這是怎麼講的呢?試聽雪芹之言: 那一日,正當暮春三月的下浣(古時每十日一休沐,故每月分為上中下三浣),早飯已罷(不是現在晨起後的“早點”,是每日兩主餐的上午飯,約在今之十點鐘左右),寶玉攜了一部《西廂》,來到沁芳閘畔,在溪邊桃花樹下一塊大石上坐了,獨自細品王實甫的文筆。當他讀到“落紅成陣”這句時,偏巧一陣風來,果然將樹上桃花吹落大半,以致滿頭、滿身、滿地都是花瓣。寶玉最是個感情豐富而細密之人,他心憐這些殘紅墜地,不忍以足踐踏污損,於是用袍衿將落花兜起,撒向溪內,只見那些殘花,隨著溪水,溶溶漾漾,流向閘門,悠悠逝去!

這是寫故事、寫情景嗎?這就是為給“沁芳”二字來作一次最生動最痛切的註腳! 其實,雪芹還估計能讀他這書的人,必然是熟誦的有文學修養的不俗之士,所以他有很多“省筆”,留與讀者“自補”。即如此處,分明“省”去了開卷後崔鶯鶯唱的第一支《賞花時》: 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無語怨東風。 你看那觸目驚心的五個大字: 花落水流紅! 這就是一部《紅樓》的主題詩,也就是雪芹從王實甫“借”來的象徵意匠——而“沁芳”,又是那五個大字的“濃縮”與“重鑄”! 所以這叫新雅——粗陋的對立面,所以這是像徵。它像徵的是書中眾女兒,正如春盡花殘,日後紛紛飄落,隨著流水逝去。這才是全部書的總主題、“主旋律”。

這其實也即是第五回早已暗示過的——警幻仙姑款待寶玉的是:一、千紅一窟(哭);二、萬豔同杯(悲);三、群芳髓(碎)。 雪芹著書,“大旨談情”,這“情”並非哥妹二人之事,乃是為了千紅萬豔的不幸遭遇與苦難命運。這哭,這悲,在一百年前劉鶚為作自序時,已經悟到了,並以此為全序的結穴。他是雪芹的知音者,高山流水,會心不遠。 但雪芹還怕人心粗氣浮,又在本回之末,寫了黛玉在梨香院牆外聞歌,一時間將“落紅成陣”、“花落水流紅”、“流水落花春去也”……諸篇名句,聯在了一起,不禁“心痛神馳,眼中落淚”,支持不住,也坐於石上…… 石頭,它是“沁芳”的見證人。 還有,第五回寶玉初到“幻境”時,尚未見有人出來,已聞歌聲,唱道是: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閒愁。 你聽,那分明點醒:等到殘紅落盡,隨水東流,那時紅樓之夢便到散場之時了。雖說仙姑的口吻是“勸戒”、“指迷”,但那兒女“閒愁”,又正是“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的隱指。這愁雖“閒”,可是萬種之重啊! 如此看來,雪芹的開卷之筆,實際是若斷若連,一直貫串在全書之內。這是何等的文心,何等的筆力! 中華文事,到此境界,方具其不可言傳的魅力。 “沁芳”本是傷心語 “沁芳”一詞,它的引發、緣起,先要略講一講;而它本身又自具“表”“裡”兩重語義,更需解說清晰。 “沁芳”表面上原是為一座亭子而題的,但實際上溪、橋、閘、亭通以“沁芳”為名,可見其重要。亭在橋上,故曰“壓水”而建,更是入園後第一主景,所以主眼要點染“水”的意境。題名的構思,則是由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這篇名作而引發。此記的開頭,說是滁州四圍皆山,而西南特秀,林壑尤美。請注意這個“秀”字,不但林黛玉用了它,李宮裁的“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也用的是它。 (歐公原句為“蔚然深秀”。早年燕京大學對門是一古園,即名蔚秀園,亦取義於此。)這西南勝境,則有一泉,其聲潺潺,瀉於兩峰之間,因此賈政提議要用上這個“瀉”字。一清客遂擬“瀉玉”二字。寶玉嫌它過於粗陋,不合乎元妃歸省的“應制體”,這才改擬曰“沁芳”。雅俗高下,判然立見。賈政含笑拈鬚點頭不語——這乃是十二分的讚賞的表示了呢!

世上一般看的,大抵也都如此,因為確實是新雅典麗,迥乎不同於庸手凡材,可不知就在這裡,透過字面,卻隱伏著雪芹的超妙的才思和巨大的悲痛——原來這正是以此清奇新麗之詞來暗點全園的“命脈”,亦即象徵全園中所居女子的結局和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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