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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二層《紅樓》本旨(1)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2096 2018-03-20
曹雪芹自云:“大旨談情。” 魯迅題曰:“清代人情小說。” 魯迅先生之題品,是正解“大旨談情”一語的原創名言。 本書又解魯迅之名言而作如是宣說—— “人情”者何?人是以感情而相互交際的“萬物之靈”。故人之情,貴在有情,情即“通靈”的靈性,所謂“靈心慧性”,是為人的精神方面的精華表現。 有情,則我與人、物與我,皆為一體,相互體貼,慰藉。此“情”博大,乃雪芹所重所惜,而他將今日所謂之男女“愛情”名之曰“兒女私情”,以示分別。 是故,魯迅才是20世紀之初最懂得的大師。 情在《紅樓》,是最博大的真情。情到至極處,痴心一片,百折不回,忘我為人,不知自私為何“物”,不知名利有何益——如一“不慧”“無智”之人,是謂之“情癡”。

書中主人公,以此為他人生品格。 故寶玉為“千紅一哭(窟)”,與“萬豔同悲(杯)”。 詩曰: 大旨談情費考量,大師指點有專章。 “人情”莫作“言情”解,萬豔千紅總可傷。 解得情癡是聖賢,為他痛悼為他憐。 人間何處無芳草,開闢鴻濛第一篇。 巨大的象徵 什麼是像徵?據現時通行版《辭海》,其定義是這麼寫的: 用具體事物表示某種抽象概念或思想感情。 文藝創作的一種表現手法。指通過某一特定的具體形象來暗示另一事物或某種較為普遍的意義,利用象徵物與被象徵的內容在特定經驗條件下的類似或聯繫,使後者得到強烈的表現。 我自己非常害怕讀這種“科學的抽象思維”和“理論術語”,覺得又囉嗦又胡塗。為了此刻的方便,我斗膽自創一個簡單好懂的解說:“象徵者,取像於物,以表喻人或事(境)之特徵也。”

象徵包含著譬喻的因素,但譬喻並不總能構成像徵。比方裡說李紈是個“佛爺”,是說她一問三不知,與世無爭,“超然物外”……這只是個比喻,“佛爺”還不能為她的“象徵”。等到群芳夜宴,祝壽怡紅,李紈伸手一掣,掣得的是一枝老梅(花名酒籌),正面鐫著這梅枝,反面刻著“竹籬茅舍自甘心”一句古詩——這,才是她的象徵。兩者的分際,倒確是微妙的。 在第六十三回(“七九”之數),寫此一大關目,與第二十七回“餞花”盛會是遙相呼應,其妙絕倫!每個抽得的簽,都是以名花來象徵抽籤者:湘雲是海棠,探春是紅杏,黛玉是芙蓉,寶釵是牡丹,襲人是桃花……最後麝月是酴醿!這真好看煞人。這才地地道道是像徵手法。其實在中國小說中,人物的別稱、綽號,都是今之所謂象徵,並不新鮮。

這些,讀者能悟,原不待多講。研究者論析雪芹藝術的,若舉象徵,總不離這一佳例。這是不差的。但是,《紅樓》一書中,另有一個總括的、特大的象徵,論者卻忽視了,這也可以戲比一句俗話:“小路上揀芝麻,大道上灑香油。”只顧細小的,丟了巨大的。 若問:此一總的大的象徵端的何指?便謹對曰:就是大觀園之命脈,曲折流貫全園,映帶了各處軒館臺榭的那條溪水的名字——沁芳! “沁芳”二字怎麼來的?值得從“根本”上細說幾句。 原來,整部,到第十八回(“二九”之數)為一大關目:元妃省親。古本第十七、十八兩回相連不分,是一個“長回”,前半就是專寫建園、園成、賈政首次入園“驗收”工程,並即命寶玉撰題匾對,是為有名的“試才題對額”的故事。在此場面中,寶玉的“偏才”初次得以展顯。寶玉當日所提對聯匾額雖然不少,但有一個高潮頂點,即是為了給那個入園以後第一個主景——壓水而建的一座橋亭題以佳名。這段故事寫來最為引人入勝,也最耐人尋味。試看——

那是賈政初見園景,滿心高興,上得橋亭,坐於欄板,向圍隨的眾清客等說道:“諸公以何題此?” 須知,只這一句,就是為了引出這通部書的一個主題、眼目。 眾人所對答的,是引據宋賢歐陽修的名篇《醉翁亭記》,提出名之為“翼然亭”。賈政不贊同,指出此乃水亭,命名焉可離水而徒作外表形容(舊套濫詞)?自己倒也順著原引的歐記,想出了一個“瀉”字,又有一清客足成了“瀉玉”二字的新名來了! 諸君,你怎樣領略的筆致之妙?亟須“抓”住這一關鍵段落,細細玩味——這“瀉玉”,比方才那“翼然”(只形容建築的“飛簷”)真是不知要高明多少倍!而這佳名,縱使說不上錦心繡口,但出自素乏才思、不擅詞章的“政老”之啟示,那意味之長,斤兩之重,就是斷非等閒之比了!

可是,在賈政展才,眾人附和的情勢之下,獨獨寶玉卻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意見。 寶玉說:第一,歐公當日用了一句“瀉於兩峰之間”的“瀉”字很妥當;今在此套用則欠佳。第二,此園乃省親別墅,題詠宜合“應制”的文格,如用了“瀉”字,那太粗陋不雅了。 他總括一句說:“求再擬較此蘊藉含蓄者。” 務請注意:寶玉並沒說反對“瀉玉”的構思——即內涵意義,只是評論了它措詞的文化層次不對,造成了意境上的很大缺陷。 到此,賈政方說:諸公聽此議論若何?既說都不行,那聽聽你之所擬吧。 這樣,文心筆致,層層推進,這才“逼”到了主題,讓寶玉的命名從容地(實是驚人地)展示於我們面前。 寶玉說:與其有用“瀉玉”的,何如換成“沁芳”二字,豈不新雅? !

那位嚴父,從不肯假以顏色的,聽了此言,也再難抑制內心的驚喜讚賞——但外表則只能是“拈鬚點頭不語”!很多今時讀者對此並不“敏感”,視為常語,無甚奇處;而當年那些清客卻都窺透政老的“不語”即是大讚的“最高表現”,於是“都忙迎合,贊寶玉才情不凡”。 你看,“沁芳”二字,是這樣“推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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