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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層《紅樓》文化(2)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2389 2018-03-20
寶玉是待人最平等、最寬恕、最同情、最體貼、最慷慨的人,他是最不懂得“自私自利”為何物的人! 正因此故,他才難為一般世人理解,說他是“瘋子”、“傻子”、“廢物”、“怪物”、“不肖子弟”,因而為社會所不容。 他之用情,不但及於眾人,而且及於眾物。所謂“情不情”,正是此義。 所以我認為,是一部以重人、愛人、惟人為中心思想的書。它是我們中華文化史上的一部最偉大的著作,以小說的通俗形式,向最廣大的人間眾生說法。他有悲天憫人的心境,但他並無“救世主”的氣味。他如同屈大夫,感嘆眾芳蕪穢之可悲可痛,但他沒有那種孤芳自賞、惟我獨醒的自我意識。所以我認為雪芹的精神境界更為崇高偉大。 很多人都說寶玉是禮教的叛逆者,他的思想言談行動中,確有“叛逆”的一面,自不必否認。但是還要看到,真正的意義即在於他把中華文化的重人、愛人、為人的精神發揮到了一個“惟人”的新高度,這與歷代諸子的精神仍然是一致的,或者是殊途同歸的。我所以才說是我們中華民族文化的代表性最強的作品。

以上就是我稱為“文化小說”的主要道理。 《紅樓》文化有“三綱” 曹雪芹的並非“三角戀愛的悲劇故事”。我個人以為,它是中華的惟一的一部真正當得起“文化小說”之稱的偉著。因此我提出“《紅樓》文化”這個命題。 《紅樓》文化包羅萬象(有人稱之為“百科全書”,殆即此義),但那位偉大的特異天才作家雪芹大師卻又絕不是為了“擺攤子”,開“展覽會”,炫耀“家珍”。他也有“核心”,有乾有枝,有綱有目。這就又是我在標題中提出“三綱”的原由。 若問“三綱”皆是何者?那當然不會是“三綱五常”的“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 《紅樓》文化之“三綱”:一曰玉,二曰紅,三曰情。常言:提綱挈領。若能把握上列“三綱”,庶幾可以讀懂雪芹的真了。

先講“玉”綱。 雪芹之書,原本定名為。這塊石頭,經女媧煉後,通了靈性——即石本冥頑無知之物,靈性則具有了感知能力,能感受,能思索,能領悟,能表達,此之謂靈性。此一靈石,後又幻化為玉,此玉投胎入世,銜玉而生——故名之曰“寶玉”。寶玉才是一部的真主角。一切人、物、事、境,皆圍繞他而出現,而展示,而活動,而變化……一句話,而構成全部書文。 如此說來,“玉”若非《紅樓》文化之第一綱,那什麼才夠第一綱的資格呢? 次講“紅”綱。 第五回,寶玉神遊幻境,飲“千紅一窟”茶,喝“萬豔同杯”酒,聆《紅樓夢曲》十二支——全書一大關目,故爾又名。在此書中,主人公寶玉所居名曰“怡紅院”,他平生有個“愛紅的毛病”,而雪芹撰寫此書,所居之處也名為“悼紅軒”。

如此說來,“紅”非《紅樓》文化之第二綱而何哉? 後講“情”綱。 雪芹在開卷不久,即大書一名:“此書大旨談情。”石頭投胎,乃是適值一種機緣:有一批“情鬼”下凡歷劫,它才被“夾帶”在內,一同落入紅塵的。所以《紅樓夢曲》引子的劈頭一句就是“開闢鴻濛,誰為情種?”“甲戌本”卷首題詩,也說“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紅”與“情”對仗,叫做“借對”,因為情字內有“青”也。詩聖杜甫有“步月清宵”、“看雲白日”之對,正是佳例。)須知,那情癡情種,不是別個,正指寶玉與雪芹。 由此可見,“情”為又一綱,斷乎不誤。 我先將“三綱”列明,方好逐條講它們的意義與價值,境界與韻味。我們應當理解,雪芹為何這等地重玉、重紅、重情。對此如無所究心措意,即以為能讀《紅樓》、講“紅學”,那就是一種空想與妄想了。

中華先民,萬萬千千年之前,從使用石器中識別出與凡石不同的玉石來。中華先民具有的審美水準,高得令現代人驚訝,稱奇道異。他們觀察宇宙萬物,不獨見其形貌色相,更能品味出各物的質、性、功能、美德、相互關係、影響作用……神農氏的嘗百草、識百藥,即是最好的證明。經過長期的品味,先民了解了玉的質性品德,冠於眾石,堪為大自然所生的萬匯群品的最高尚最寶貴的“實體”。 “玉”在中華詞彙中是最高級的形容、狀詞、尊稱、美號。 比如,李後主說“雕欄玉砌今猶在”,蘇東坡說“又恐瓊樓玉宇”,是建築境界的最美者。天界總理群神的尊者,不叫別的單單叫做“玉皇”。稱讚人的文翰,輒曰“瑤章”,瑤即美玉。周郎名瑜,字公瑾,取譬於什麼?也是美材如玉。稱美女,更不待說了,那是“玉人”、“玉體”、“玉腕”、“玉臂”……美少年,則“錦衣玉貌”。醉詩人,則“玉山自倒”、“玉山頹”……這種列舉,是舉之難罄的。

這足可說明,“玉”在吾華夏文化傳統中,人們的心中目中,總是代表一切最為美好的人、物、境。 你若還有蓄疑之意,我可以再打比方,另作闡釋。例如,世上寶石品種亦頗不少,中華自古也有“七寶”之目。但有一點非常奇怪,西洋人更是加倍不解:西洋專重鑽石,以它為最美,最貴,中華卻獨不然。清代也有“寶石頂”,那是官場上的事,高雅人士沒聽說有以鑽石取名的,比方說“鑽石齋主”,可誰見過?你一定知道“完璧歸趙”的歷史故事,那是周朝後期諸國(諸侯)“國際”上的一件大事,只因趙國的和氏璧,其美無倫,天下艷稱,秦王聞之,願以十五城的高代價請求“交易”,演出藺相如一段堪與荊軻比併的壯烈故事(他歸趙了,並未犧牲。“烈”字不必誤會),“連城璧”已成為最高的讚詞。但是,你可聽說過秦王要為一塊大鑽石而出價“十五城”?當你讀時,如看到這麼一首五言絕句——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拂牆花影動,疑是鑽人來! 那你的審美享受會是怎樣的?這只能出現在“說相聲”的段子裡逗人捧腹而已。 孔子很能賞玉,他也是藝術審美大家,他形容玉的光潤紋理之美,曰“瑟若”,曰“孚尹”,他以為玉有多種德性。他的師輩老子,儘管反對機械區分,主張“和光同塵”,而到底也還是指出了石之“碌碌”與玉之“珞珞”。假使他不能品味石、玉之差,他又如何能道得出那不同之處?中華文化思想認為,石是無知覺的死物,玉卻是有靈性的“活物”。 至於鑽石,它根本不在中華文化的高境界中享有地位。 “玉”畢竟不難解說。可是那“紅”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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