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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層《紅樓》文化(1)

紅樓十二層 周汝昌 2545 2018-03-20
到底是一部什麼書?歸根結蒂,應稱之為中華之文化小說。因為這部書充滿了中華傳統文化的精華,卻表現為“通之於人眾”的小說形式。如欲理解這一民族文化的大精義,讀古經書不如先讀,在雪芹筆下,顯得更為親切、生動、繪聲繪影,令人如“入”篇中,親歷其境,心領其意。 詩曰: 中華文化竟何如?四庫難知萬卷書。 孔孟不如曹子妙,蓮花有舌淚凝珠。 中華文化此中含,言笑悲歡味自耽。 若能獲麟同絕筆,春秋舌拙色應慚。 與中華文化 每當與西方或外國訪問者晤談時,我總是對他們說:如果你想要了解中華民族的文化特點特色,最好的——既最有趣味又最為捷便(具體、真切、生動)的辦法就是去讀通了。 這說明了我的一種基本認識:是我們中華民族的一部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文化小說”。

這話又是從何說起的呢? 我是說,從所有中國明清兩代重要小說來看,沒有哪一部能夠像具有如此驚人廣博而深厚的文化內涵的了。 大家熟知,歷來對的闡釋之眾說紛紜,蔚為大觀:有的看見了政治,有的看見了史傳,有的看見了家庭與社會,有的看見了明末遺民,有的看見了晉朝名士,有的看見了戀愛婚姻,有的看見了明心見性,有的看見了讖緯奇書,有的看見了金丹大道……這種洋洋大觀,也曾引起不少高明人士的譏諷,或僅以為談助,或大笑其無聊。其實,若肯平心靜氣,細察深思,便能體認,其中必有一番道理在,否則的話,為什麼比更早的“四大奇書”,、、、,都沒有發生這樣的問題,顯現如此的奇致呢? 正由於包孕豐富,眾人各見其一面,各自謂獨探驪珠,因此才引發了“紅學”上的那個流派紛呈、蔚為大觀的現象。而這“包孕豐富”,就正是我所指的那個廣博深厚的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內涵的一種顯相。

近年來,流行著一種說法:從清末以來,漢學中出現了三大顯學,一曰“甲骨學”,二曰“敦煌學”,三曰“紅學”。也有人認為把三者相提並論,這實在不倫不類,強拉硬扯。但是我卻覺得此中亦深有意味,值得探尋。何則? “甲骨學”,其所代表的是夏商盛世的古文古史的文化之學。 “敦煌學”,其所代表的是大唐盛世的藝術哲學的文化之學。而“紅學”,它所代表的則是清代康乾盛世的思潮世運的文化之學。我們中華的燦爛的傳統文化,分為上述三大階段地反映為三大顯學,倒實在是一個天造地設的偉大景觀。思之繹之,豈不饒有意味? 從這個角度來講,我覺得之所以為文化小說者,道理遂更加鮮明顯著。 那麼,我既不把叫做什麼政治小說、言情小說、歷史小說、性理小說……而獨稱之為“文化小說”,則必有不棄愚蒙而來見問者:你所謂的中包孕豐富深厚的文化內涵,究竟又是些什麼呢?

中國的文化歷史非常悠久,少說已有七千年了。這樣一個民族,積其至豐至厚,積到舊時代最末一個盛世,產生了一個特別特別偉大的小說家曹雪芹。這位小說家,自然早已不同於“說書”人,不同於一般小說作者,他是一個驚人的天才,在他身上,儀態萬方地體現了我們中華文化的光彩和境界。他是古今罕見的一個奇妙的“複合構成體”——大思想家、大詩人、大詞曲家、大文豪、大美學家、大社會學家、大心理學家、大民俗學家、大典章制度學家、大園林建築學家、大服裝陳設專家、大音樂家、大醫藥學家……他的學識極廣博,他的素養極高深。這端的是一個奇才絕才。這樣一個人寫出來的小說,無怪乎有人將它比作“百科全書”,比作“萬花筒”,比作“天仙寶鏡”——在此鏡中,我中華之男女老幼一切眾生的真實相,毫芒畢現,鉅細無遺。這,是何慧眼,是何神力!真令人不可想像,不可思議!

我的意思是藉此說明:雖然雪芹像是只寫了一個家庭、一個家族的興衰榮辱,離合悲歡,卻實際是寫了中華民族文化的萬紫千紅的大觀與奇境。 在中,雪芹以他的彩筆和椽筆,使我們歷歷如繪、栩栩如生地看到了我們中華人如何生活,如何穿衣吃飯,如何言笑逢迎,如何礼數相接,如何思想感發,如何舉止行為。他們的喜悅,他們的悲傷,他們的情趣,他們的遭逢,他們的命運,他們的荷擔,他們的頭腦,他們的心靈……你可以一一地從中,從雪芹筆下,尋到最好的最真的最美的寫照! 中華民族面對的“世變”是“日亟”的!中華民族文化的基本光彩與境界,都是不應也不會亡失的——它就鑄造在裡。這正有點兒像東坡所說的:“自其變者而觀之,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逝者未嘗往也。”

所以我說:是一部文化小說。 幾乎家喻戶曉了,問其何書耶?非演“寶、黛愛情”之書乎?人皆謂然。我則曰否。原因安在?蓋大家對書中“情”字之含義範圍不曾了了,又為程、高偽續所歪曲所惑亂,故而誤認,雪芹之“大旨談情”,男女之情耳。其實這是一個錯覺。 原來在雪芹書中,他自稱的“大旨談情”,此情並非一般男女相戀之情。他借了他對一大群女子的命運的感嘆傷懷,寫了他對人與人之間應當如何相待的巨大問題。他首先提出的“千紅一窟(哭)”“萬豔同杯(悲)”,這已然明示讀者:此書用意,初不在於某男某女一二人之間,而是心目所注,無比廣大。他借了男人應當如何對待女子的這一根本態度問題,抒發了人對人的關係的亟待改善的偉思宏願。因為在歷史上,女子一向受到的對待方法與態度是很不美妙的,比如像作者對婦女的態度,即是著例。假如對待女子的態度能夠有所改變,那麼人與人(不管是男對男、女對女、男女互對)的關係,定然能夠達到一個嶄新的崇高的境界。倘能如此,人生、社會、國家、世界,也就達到了一個理想的境地。

正是雪芹借了寶玉而現身說法,寫他如何為一大群女子的命運而憂傷思索。他能獨具隻眼,認識到這些女子的才貌品德,她們的干才(如熙鳳),她們的志氣(如探春),她們的識量(如寶釵),她們的高潔(如妙玉),她們的正直(如晴雯)……都勝過掌權的鬚眉濁物不知多少。他為她們的喜而喜,為她們的悲而悲。他設身處地,一意體貼;不惜自己,而全心為之憐憫、同情、讚歎、悲憤。這是一種最崇高的情,沒有半點兒“邪思”雜於其間。是不容俗人以“淫書”的眼光來褻瀆的! 寶玉的最大特點是自卑、自輕、自我否定、自我犧牲。試看他凡在女兒面前,哪怕是一位村姑農女,他也是“自慚形穢”,絕無絲毫的“公子哥兒”的驕貴意識。他燙了手,不覺疼痛,亟問別人可曾燙著?他受嚴父之笞幾乎喪生,下半身如火燒之灼痛,他不以為意,卻一心只想別人的命運,一心只望別人得到慰藉。他的無私之高度,已經達到了“無我”的境界!他寧願自己化灰化煙,只求別人能夠幸福,也是同一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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