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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試表愚衷——高鶚偽續的雜議

紅樓夢的真故事 周汝昌 4894 2018-03-20
高鶚偽續後40回的評價問題,是個具有200年曆史的論爭老話頭了。本文倒並不想與哪位“論爭”,不過是偶思舊話重提,表一表自家的一些拙見——是雜感式的,既不全面,也不繫統,聊備參酌而巳。 我讀,自初中時期開始。很奇怪,讀到第80回時,感受是一種味道;一到第81回,忽覺一切硬是變了,而不管怎麼努力“耐心”地往下讀,竟是無法讀得下去了,只得掩捲而嘆。自己納一回悶,說不清這是怎麼回事,只覺得很彆扭,很難過,真是悵然無趣,惘然不樂。 後來長大些了,仔細思索一番,覺得即單從“創作規律”來說,前面雪芹費了十年辛苦,字字是血,締造經營,寫到七十幾回上,那真是魯迅先生所說的,“已露悲音”,“悲涼之霧,遍被華林”了,即下面緊跟的情節發展就是榮府事敗家亡人散的正式揭幕了,其劇變之慘烈是令人震駭而竦息的——如何一打開第81回,卻又是“四美”釣魚的“良辰美景,賞事樂事”了?雪芹還有那麼大“興致”寫這個嗎?更令我驚駭的,是寶玉竟然乖乖地“潛心致志”於他素來極憎惡的八股文章了! ——連林黛玉也開始讚美“八股”是一種“清貴”之文了!這是雪芹本人的頭腦與心靈的“創作發展”嗎? !從此,我對高鶚所以發心費力地續書的動機與目的,產生了很大的懷疑。

再後來,我在天津南開中學讀書,與同窗黃裳(著名散文家,作協理事)小弟,每晚校外散步,必然要把討論作為主要的話題。我們也有熱烈的爭論,互不相下——少年氣盛時也。可是說來大有意趣:我們二人對高鶚偽續的“不忍卒讀”竟然是完全一致,可謂抵掌“掀髯”,相視莫逆,而每每大笑不已!我在這個問題上認真“對待”、進行論爭的“對方”,卻是胡適之先生。簡捷地敘述往事吧:弄到後來,我在信札和文稿中批評了他:一位收得了《甲戌本》真品(當時唯一的一部未遭高鶚篡改歪曲過的真本)的人,卻依然大力為所謂《程乙本》(初篡改歪曲得最厲害的一個壞本子)竭誠宣揚捧贊,實在不該。我甚至說了這種的不知輕重的話:曹雪芹當年作書,根本不同於胡先生對“白話”的那種認識與主張,他更無意讓他的書“進入《白話文學史》![按:此指胡的著作而言]。這下子,胡先生確實不高興了,他將我的文稿的這個地方用紫色筆打了一個通頁的大十叉!(此件我還保存無恙,可以影印傳世。)

這是40年代的舊事了。引人思索的是:等到他晚年因問題而寫信給台灣小說作者時,他將雪芹的書評價得很低很低,而且引用的一段《紅》文, 竟然仍是他欣賞珍愛的《程乙本》的“文本”(此事在1960—61年) 還回到我自己——我後來讀到了蔣瑞藻先生引錄的趙烈文《能靜居筆記》,裡面記錄了清中葉大學者(掌故家)宋翔鳳的談話,大意說:乾隆末期,寵臣和珅將“呈上”,乾隆帝“閱而然之”——還發表了“索隱派開山祖”的紅學見解! 我那時讀到此文,真如雷轟電掣,震動極大。心中納悶:乾隆會“肯定”(然之)雪芹的原書? !那太神話了。此中定有不宣之秘。 1980年,為首次國際紅學研討會寫論文,我正式提出:程高的偽續,是有政治背景和“教化”意圖的,和珅所“呈上”的,是指偽續120回本炮製完成,送皇帝審閱“批准”的——所以才能有“然之”的表態。

我的論證共三萬言,有人很贊同(如台灣的專家潘重規教授)。也有很反對的,說我是以“四人幫”的“左”的思想給程高“羅織罪狀”。 等到1985年,前蘇聯漢學家李福清、孟列夫共撰的論文在我國發表,披露了一項極關重要的文獻,簡單地說—— 偽續“全”本《程甲本》120回,首次刊行於1791年。三年後,即1794年,俄國的來華第10次教團的團長,名叫卡緬斯基,是位高明的漢學家。他對十分注意。在他的指點下,俄人收購過不下十部抄本和刊本。在今聖彼得堡大學東方系圖書館收藏的一部《程甲本》上,卡氏用18世紀的歸筆法題記云:“道德批判小說,宮廷印刷館出的。”[註一]我讀到這些話,真比初讀宋翔鳳的傳述時的震動還要強烈,萬沒想到,高鶚偽續何以能用木活字“擺印”(後世才改稱“排印”)的重要謎底,早在二百年前已由俄國學者替我們留下了忠實的記載——驚人的歷史奧秘!

原來,在我們國內對“程高本”之“萃文書屋”木活字版的原由是大有爭論的:一種意見認為那“書屋”是書賈的稱號,有人甚至指定它設在蘇州——或北京的“分店”。一種意見認為,久傳“程高本”是“武英殿版”,當時並沒有“萃文書屋”那個實體,也無木活字印小說的條件。筆者屬於持後一意見者。但我早先無法知道俄國漢學家、教團團長卡緬斯基的紀錄,所以缺少服人的力證。 (當時外國使團教團記下了很多歷史情況,並且是清代人不敢記之於文字的。)卡氏所說的“宮廷印刷館”,就是當時設在宮內的“武英殿修書處”。這是為了刊印《四庫全書》而建置的木活字“皇家印刷所”。 這樣,證實了我的論證:程高偽“全”本是《四庫全書》修纂後期、基本工程完成、以餘力來注意“收拾”小說戲本的文化陰謀中的一項;此事實由和珅(修書處總裁官)主持。當時連民間戲本都要徹查,或禁毀,或抽換篡改,即《全書》對中國歷代文史哲一切典籍著作的陰謀做法。

曹雪芹的真本原著,會能得到武英殿修書處為之活字擺印的無上榮寵嗎? !那可真成了“海內奇談”。假使如此,雪芹還會貧困而卒,至友敦誠還說他是“一病無醫”“才人有恨”嗎?雪芹的悲憤而逝,不正是因為他已得知有人主使,毀其原書之後部,而陰謀偽續以篡改他的心血結晶嗎? 我由此益發深信:高鶚作序,公然宣稱,此書是“名公鉅卿”所賞,其所指就是由大學士(宰相)和珅出謀劃策,糾集了程、高等人實行炮製假“全”本的不可告人的詭計。宋翔鳳所述的掌故,分明就是此事無疑了[註二]。 這,早已不再是什麼“文學創作”範圍與性質的事了。從文藝理論的角度和層次,是解答不了這種清代特有的歷史文化現象的。 正因此故,我對高鶚偽續是徹底否定的。即使他續得極“好”,我也不能原諒他;更何況他那思想文筆又是如此的令我難以忍耐呢?

但因此,我卻招來學術範圍以外的破口謾罵和人身攻擊——連我的亡親父母也在被罵之列!此罵人的學者就是著有《平心論高鶚》的林語堂。 說來有趣,海外有一位“林迷”,讀了林氏的這篇數万言的大作,竟然改變了他向來對林氏的仰慕之懷,寫了一篇文章,題作《不忍卒讀》,署名曰“一言堂”,有一段說: “在我讀了台北出版林語堂的《平心論高鶚》之後,因此動搖了我從初中三年級由《論語半月刊》創刊起,數十年來熱誠捧林的'信仰',對林是'有條件地'捧了,因為後四十回文字簡直太要不得了。多次為作點'私底下'的研究,我硬按下心,'理智地'讀,也按不下心去。我們中文'不忍卒讀'四字,到這時才體會到古人用字的苦心。”[註三]

他的“不忍卒讀論”,確使我忍俊不禁,天下的人,口味不同,但總還有同味者在。 這位數十年捧林的撰文者,只因《平心論高鶚》這一篇全力捧高的文章,竟然對他素來崇拜的對象林氏發生了幻滅感。這事情就非同一般了,值得我們深刻玩味。那撰文者所說的“後四十回文字簡直太要不得了”,以至“不忍卒讀”的問題,又畢竟是個什麼問題呢?更值得大家一起思索探研。 顯然,那首先應該是個文藝鑑賞的問題,但這種鑑賞又顯然不單是個“文字”的事情,那“文字”一詞,實際所包甚多,而絕不只是“遣詞造句”與“修辭學”的那一含義。 這個例子是重要的,因為那撰文者,與我不同,他並不知道高鶚的“文字”的產生與印行是與“宮廷”緊緊相聯的。他也沒有其他“愛憎”“恩怨”等感情因素影響過他的文藝鑑賞能力和素養水準。

清末的作者劉鐵雲,早能看懂曹雪芹作書的主旨就是“千紅一哭”與“萬豔同悲”,說不定他就是第一個揭明雪芹運用諧音字“窟——哭”“杯——悲”的人。他是個具眼英雄,不提什麼“哥哥妹妹”的愛情那一“小悲劇”。高鶚受命篡改雪芹本旨,其手法卻正是徹底抹煞了原來為千紅萬豔慟哭的博大精深的主題內涵,而將“故事”集中狹隘化庸俗化為“掉包計”“小人壞人破壞美滿良緣”,將此巨著引向那一條直線和一個小點上去。正因此故,他不能不湮沒所有原著中早經敷設的“伏線”藝術,完全改變了原書的結局內容與精神世界。 “伏線”是中國古代小說家的一個獨特的創造,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從《水滸》到《紅樓》有了一個升格的發展。魯迅先生論《紅樓》,也承認“伏線”這個文學技法與美學概念。高鶚卻為了他自己的需要與目的,肆意破壞前80回中精密安排的伏線。比如賈芸、小紅的結合與寶玉、鳳姐的後文處境是遙遙而又緊緊地聯著的,高續中則一無所有了。此等舉不勝舉。鴛鴦結局原是賈赦懷恨,放不過她,最後賈母既逝,乃誣鴛鴦與賈璉“有染”(她曾好心為賈璉偷運賈母的東西去押當款項救急,卻被指為“罪證”……),因而被賈赦害死。但到高續中,鴛鴦卻成了服侍老太太歸天之後的“賈氏恩人”——高鶚硬讓這個可憐的被害者“全節全孝”,硬讓賈政“行禮”敬祭她——連寶玉也“喜得”跟著向她行禮致敬呢!

窺豹一斑,嘗鼎一臠,——夠了夠了。我為雪芹悲憤,鳴冤,於是落了一個對高鶚“不公平”“偏激過甚”的評議。 如有不公平與偏激之失,那是應當改正的。不過我也想:這不該是只對高鶚一方的事——對曹雪芹呢?卻由誰來為他叫一聲“不公平”和“偏激”呢? !真是,喊冤的不應都往那一邊站。 說到“偏激”,我也並不真能克當。胡風先生後來發表了他的《紅樓夢交響曲》及其序跋諸文,當時就有人告訴我說:“現將登出一篇評高鶚的文章,比你還要偏激!”我當時半信半疑。誰知讀了之後,真是比我“偏激”得多!我自愧弗如。 胡風先生不是什麼紅學家,也沒見過什麼珍久伢,他的慧眼竟能看出了事情的本質。你聽他說:—— “對高鶚續書和高鶚本人得出了完全否定的結論。(中略)我認為,他不但和曹雪芹的鬥爭目標沒有任何繼承關係,而且是居心叵測地企圖消除掉曹雪芹的整個鬥爭精神。”

他還單刀直入地揭明:高之續書是“五四”以前的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最大的騙局! 這是奇蹟——胡風當時只能得到一部通行的“程高本”,沒有任何可供參考的資料如論文之類。他沒有受到任何人的影響。他更沒憑藉過什麼“考證”。不禁要問一句:這種的“偏激”之見,又是從哪兒產生的呢? 最近讀到山西大學梁歸智教授的新版《石頭記探佚》,增訂到將及50萬字。其下半部《思理編》乃是一系列重要理論文章,從哲學涵義、美學系統、接受美學、傳統文化與國民性等等多個層次和角度來論析高鶚續書的新著作。關心這一論題的,若能取閱,當有收穫。 雜感還多,姑且從省。如今只單補表一句話,以作本文的結尾如上面所敘,雖很粗略,已可看出這遠非一般性的文藝範圍的“仁智”之分,也與“士各有志”不是一回事。在胡、林等已經過去的階段,還只是企圖為高續爭一個“不遜於曹雪芹原作”,或“即等於”原作,還不敢超越這種提法;但在近年,國內大陸上卻出現了“偉大的是高鶚,不是曹雪芹”的公開宣論。這自然會使胡、林等望塵莫及。其實,這也不過是一己之見,原與別人無關。但這種宣論還不到此為止,它還要誹謗別人維護曹雪芹,甚至新加進人身攻擊的成分。這就離開學術更遠了。 回顧一下,為了維護曹雪芹的本真,為之辨誣鳴冤,揭發的是清代人的事情, 沒想卻遭到了胡的教訓,林的謾罵,以及他們以外的誹謗攻擊。起先也覺奇怪,後來想這實際上並不是受辱,倒是很值得自豪的,因為他們指目我為護曹的代表,這豈不是最大的光榮?真的,這比什麼榮譽稱號學位都難得多,我畢竟做了一點有效果的工作——尋求中華文化史上成就奇偉的大文星曹雪芹的本真,尋求他的真精神、主旨、意義、價值,還已為反對和攻擊所證明了。這就是我的初心和努力的目標,還用得著計較區區個人得失利害嗎? 魯迅先生研究小說,曾以“ 5 煙埃”“斥偽返本?為標的。這四個大字,我是永遠服佩紉的。 ~~~~~~~~ [註一]見其所著《列寧格勒藏抄本石頭記的發現及其意義》。 [註二]關於徹查民間戲本的事,周貽白在《中國戲劇史》中就引錄了地方大吏查辦之後的複奏檔案,可資參看。此1791年首刊的假全本騙局本是“宮廷版”,乾隆批准的;但到1991年因是此宮廷御准本的200週年,所以紅學界還為紀念它的出版頗為熱鬧了一陣,對之加以讚揚。此亦中國文化異象之一大事例。 [註三]轉引,見台版《紅樓夢研究專輯》中《紅學論戰——以林語堂為中心》卷。 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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