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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君書動我心——王湘浩《紅樓夢新探》簡評

紅樓夢的真故事 周汝昌 2756 2018-03-20
[題詩]誰解其中味?君書動我心。同時不相識,字字惜千金。 我艱難地堅持讀完了王湘浩教授的《紅樓夢新探》,不禁萬感中來,悲喜交集,心中實難平靜。 這冊書部頭不大,編收論文只有六篇,正文不過108頁,然而在近年紅學專著中,這是我所見的一部令我心折的、學術品格很高、思力識力很深的著作。它的問世,意義之重大,必將逐步為學術文化界認識與評價。 為什麼重大?就我淺見,略陳數端—— 第一,著者王湘浩為何如人?他是一位卓越的自然科學家:代數學、電腦學專家、教授,普林斯頓大學數學系博士,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國家學位評委。他曾推翻了格倫瓦爾定理,使世界數學家為之震動(因為那定理是有理單純代數理論的基礎)。這樣的學者,與一般“紅學家”顯然不盡相同,由他來研《紅》論《紅》、便令人刮目相視。

第二,從紅學分支專科來看此書的內容性質,應歸屬於探佚學的大範圍,固為著者集中精力來探索的,是雪芹原書80回後佚稿的情況:最重要的人物與最關鍵的事件的真相和本旨。這種探索,通常也被人目為“考證派”,並且是頗有微詞的;但王湘浩先生的書,卻完全可以使輕視考證探佚者不敢那麼淺薄看事,起碼要重新估量一番,這樣品級的科學家所作的這樣的“考證”工作,其間是否並無重要道理與意義可言?這個現像說明了一個如何值得深思而細體的問題? ——這顯然不是一個瑣末細節的“看小說”的“閒情逸致”問題,而是一個關係著中華文化上的巨大高深的靈智問題,也是對於是非真妄的思辨、觀照、領悟、昇華的精神世界與文化造詣的驗證問題。 第三,王先生不但深明雪芹獨特的天才筆法匠心,而且以超越常人的思力悟力推論了與這些筆法匠心相為呼應的80回後的情節變化發展,具有高度的說服力量。換言之,他不但有一雙“巨眼”,而且更有一顆靈心,一根慧性。在六篇文章中,他對原書後半部分的重要人物的作用和情節結構的機括,都作出了令人驚喜的推斷與組聯,在許多疑難問題上使困境疑團豁然開朗,有高屋建瓴、迎刃破竹之快。如對史湘雲、巧姐、薛寶琴、邢岫煙、李紈等女主角的命運遭際與結局,對柳湘蓮、薛蟠、衛若蘭以及賈蘭、賈菌、雨村等男角色的種種作為及事態,他的推想皆能令讀者耳目一新,柴塞俱啟。他甚至能一手提出了80回後賈、薛兩門全部滄桑巨變的大脈絡、大輪廓。而這些之中很多要點是以前的研究者所未能識破悟透的關鍵難題。

第四,若僅從上面所述的成就來說,對於紅學研究上的貢獻已是十分巨大的了;但我認為此書的重要價值還要從更高層次來審辨評估。著者最了不起的功績是:—— (甲)他敢於違世俗而講實話; (乙)他敢於犯權威而護真理; (丙)他敢於硬翻歷來評論的“鐵”案,為書中人物鳴不平,反定讞;(丁)他直言不諱地為雪芹本旨所受的歪曲雪洗污濁,掃蕩煙埃,使原本精神意旨境界,得以大白於天下。 王先生的書,外形上是以探佚學為主,他的論證方法是極其尊重雪芹的筆法(伏線、暗示)與脂硯的批語(透露、點醒),以此二者為堅實的根據,從紛繁的結構關係中一步一步地推出他的見解以至結論,所以他先事徵引書文是不厭其煩的——然而還有行夾議的一面。在這後者一面上,他卻與徵引詳盡的寫法相反:總是只用微言以申大義,點到為止,要言不煩,“惜墨如金”。這大約一則是他執筆時的客觀條件使他不願多發議論,避免糾葛唇舌,二則他畢竟是以一位自然科學家的精神來從事文史哲方面的研著,嚴於求實,而不肯多作空論。

但是正因如此,有些讀者會是只知矚盱“探佚”情節故事的新奇而忽視了著者著語不多而意義深遠的評議之詞,所以我在此短介中特別強調此一要點,希望引起大家的注意。 例如,他對湘雲、寶釵,光明磊落地為之辯護——違反那相沿的批判她們的勸人讀書、譏為“封建衛道者”的眼光。這一類是容易看明白的。還有另一類,他的言辭就十分委婉含蓄了——我試為之歸結起來,大略有以下幾點,他的觀點是鮮明不諱的,但他的文辭確實是有意地不露圭角鋒棱了。這幾點是:(1)他看出雪芹著書,其性質與一般小說不同,有其很大的特殊性;雖不與“歷史”等同,卻須用對“歷史”的考研方法研治它。他強調事物的特殊性,不能一般化。 (2)雪芹著書宗旨是寫“諸芳”,為她們作書,寫那一批不可使之一併泯滅的眾多女子[汝昌按:亦即“千紅一哭(窟),萬豔同悲(杯)”之總義]。而程高偽續“卻只寫了一個黛玉”[汝昌按:還作了最嚴重的歪曲];他風趣幽默地譏評高續說:“(別的女子)卻果然都'一併泯滅'了!”[汝昌按:而至今仍有奉偽續為至寶者,願他們能讀讀此書,或有教益。 ](3)他不認為雪芹著書是“色空觀念”出世思想,寶玉雖曾“懸崖撒手”,終於不顧世論之反對誹謗而與湘雲重為聚合。 (4)他指出雪芹之書包涵了他自己的身世與思想[汝昌按:其實這也就是婉言“自傳說”並不荒謬。 ]王先生文辭婉約,義理鮮明。 (5)雪芹之作書,並不是要寫一部“悲劇”或“喜劇”,只是要寫一部。這就是說,要想真正理解他的書,不超脫了一般“悲劇”“喜劇”這種模式概念,是永遠跳不出常套認識的,一經將它納入一個通常的文學概念框子中,就會迷失了它的真面與本文。 (6)他強調指明,假設是學術離不開的思維方法,自然科學領域中,先立假設、後經證實的例子是多得很的。 [汝昌按:假設貌似“猜想”,其實研究者能達到一個你能夠提出的假設,實際上已是他積累了很多研究之後的“初步結論”——只是還需多求佐證印證就是了,不能一味輕視它譏諷它。 ]

以上這些,著者在執筆的當時,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勇敢表達的真實意見。我對此書,十分贊佩,整體肯定——必欲吹求,則白璧微瑕,是在首篇論湘雲的文章最後引了涉及偽造雪芹資料的兩首絕句,雖其意旨是為了說明雪芹的為人與精神境界,但無形中也給偽資料擴大了影響。建議異日重版,將此幾行字刪去為佳,無使留有微憾。其餘一二瑣屑,不必詳說。 我在開頭說“萬感中來,悲喜交集”,此為何義?蓋我與王湘浩先生生於同世,卻慳於一面之緣[注];此刻得讀他的文集,他已作古人。從他令愛的來信得知,他到北京來參加全國人大代表會,知我也在全國政協開會,特意帶來資料、文稿欲與我共同商討探佚大事,而因電話未通,竟爾失去了這一極為重要的機會!王先生此書僅僅是偶存的遺著之一部分,他原有一個宏偉的探佚(復原)的重大計劃;他既未屬稿,我未能面聆其高見,相互切磋,這真是平生中最大的一樁不幸和恨事!我的萬感與悲喜,又怎能在此短評中盡情申述呢?

王湘浩先生已經逝世,這個損失太大了,實在太大了! 甲戌五月中浣寫記於燕京東皋 ~~~~~~~~~~~~ [注]王先生曾寄與我已然發表的論湘雲—文,後又將解寶琴十首詩謎文稿寄來,囑代點定一處字句,由我代投期刊發表。以後遂聯繫中斷。如今是由其令愛王坤健女士寄書,方得拜讀。王先生也引及了拙文,但我後來的不少篇有關論文,他似乎未及見到,這也影響了我們兩人對許多問題的深入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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