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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從《易經》到《紅樓夢》

紅樓夢的真故事 周汝昌 4094 2018-03-20
中華民族的文化思想中,包涵著一個“三才”思想觀念。它反映在《易·說卦二》,其文云: “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 這就說明,中華先民的宇宙觀是“天地人合一”論,而三者皆以“才”為之標稱,是“才”之重要可知。換言之,天地人不曰“三道”而曰“三才”者,其義可思。蓋道者,就其質性含蘊而言,才者就其功能表現而言。中華漢字的“才”,本義是標示植物的萌生,無限的生命之力正在開始發展發揮。 “三才”包括了宇宙萬物、人生社會的一切事物、活動、表現、成果。明人編纂的巨著《三才圖繪》,正是此義的一個具體理解與紀錄。

中華先民認為,天有天之才,如風雲雨雪,寒暑推遷,皆是也。地有地之才,如山川動植,金銀玉石,皆是也。而人獨為萬物之靈,即天才地才所孕育之精華的最高表現是也。 中華先民達到了這一認識,方能有這樣的著作產生。 人的價值、使命、功能、抱負……,都由這兒開始,而且不斷發展對這種認識的深入思索、反复探求的智慧活動。 是以,我曾將這種認識標題為“三才主義”(見《中國文化》第8期)。 古人從“三才”的認識自然達到了下—步的緊跟著的認識,必須“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地盡其利”。必如此,方為能盡天之賦才。不然者,即非“順性命”,而成為“暴殄天物”,——天物包括人在內。 從這兒,就發生了人才的遭際與命運的問題。這個問題也許就是人類文化所不斷努力探究的最大的一個根本問題。

因此,中華的文、史、哲,也正是特別重視這一最大問題的學問。 經、史、子、集,統統是人才的思維言行的結晶紀錄。虞書禹謨是如此,“太史公書”是如此,孔、孟、老、莊是如此,李、杜、歐、蘇也是如此。以上明了之後,方可歸題於小說這門學科。當然所謂小說,是指中華小說,特別是明清兩代的章回小說而言。 文學基本常識,西方對小說的定義不同於我們的文化傳統觀念。在我們,小說是史之支流,所謂稗史、野史、外史、異史、外傳、別傳……,都是此一觀念的體現命名。 “講史”又是“說話(說書)”市井文娛中的首位分支專科。現存的歷史類演義小說從“開闢”一直到清朝、民國的厲朝各代都齊全了還不算,別的小說也總要“挂靠”一個某朝某代的歷史人物或事件,連,總無例外。不叫“史”就叫“傳”,其名似異,其質一也(如《三國》最早刊本也叫“傳”,《水滸》是“傳”,“說岳”是“傳”……“海上花”也是“列傳”……)。

講“史”畢竟為了何事?當然可以說是為了興衰治亂,溫古鑑今;但略略追進一步再問興衰治亂是因何招致的?於是回答便落到了治國安民的聖君賢相、文武良材——問題就立刻顯明了:原來,講史就是講的人、人物、人才。此點最關緊要。 好的君相將帥,就是出眾的人才,這些人才的得用(能展其才),便造成治世昌明的局面;如若相反,人才埋沒、屈抑、損害,則造成了亂世塗炭的時期。因此,講史中尤為受歡迎的“講三分”(三國故事),就是讚嘆魏、蜀、吳三方的各自擁有的出色的文武人才。 這兒,就包括著他們的遭際與命運的問題。小說中的“後人有詩歎曰……”正是良證。 唐代大詩人李義山(商隱)寫下過兒童慕效三國人物的句子,而且自己的感嘆是:“管樂有才真不忝(指諸葛丞相),關張無命欲何如!”這就完全是他對人才的痛切的感嘆。宋代大詞人蘇東坡(軾)則寫出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東坡也記下過聽說書的群兒向蜀反魏的表現,但他自己十分讚美的卻是東吳的周郎,他那“羽扇綸巾”的儒將風度,他那“雄姿英發”。

這兒已經表明:打動詩人詞人的,並不只是“傾向”於三國中哪一方的事情,而是人、人物、人才!而是那些人才的遭際與命運! 此義明了之後,才會懂得:為何《三國》故事之後,又出了同樣為民眾熱情傳述的水滸英雄的故事。 東坡是北宋人,時在徽宗之前,所以他心目中仍然是三國風流人物。而到元明之時,文家藝匠,便轉而讚歎宋江等三十六英雄了(如龔聖作《贊》,陳老蓮作畫)。 什麼叫“英雄”?一定就指“拿刀動斧”的武士?非也。英,是植物的最高結晶表象;雄,是動物的最高形質表象——兩者合稱一詞,代表“地之才”的精華,而又藉以讚美人才的出類拔萃者。 “雄姿英發”,兩個字已經分出同現了。 “英才”“雄才”,也是中華漢語文中的常用的美稱之詞。

那麼,《水滸》何以能與《三國》同列而媲美呢?它的獨特價值又在哪裡? 答曰:《三國》人才,不出帝王將相;而《水滸》作者[注]卻不去再寫那些人,他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寫一大群“強盜”——被人賤視、敵視、惡視的犯法犯罪之人! 那位作者認為:我要寫他們,他們並不是天生的壞人惡人賤人,相反,他們本是頭等人才,即英雄人物,而他們遭到的不是展用施為,盡其才美,卻是屈抑陷害,落得家破人亡,無立足境。 “逼上樑山”,這個成語,已經變為一個“典故”使用了。 所以《水滸》的主題仍然是人、人物、人才,不過加進來的是因時代、身份、環境等等原因而遭到了令人悲憤難平的命運播弄。這也就是昔人目之為“憤書”的真正義理。

此義明了之後,方能談及理解的這一重要課題(本文中,一名只指曹雪芹原著)。 曹雪芹是怎麼萌發要作此小說的意念的呢?因素動機,自然並非單一的(可參看拙著《曹雪芹新傳》);但其中主要的一個是來自他對《水滸》的感受與觸發。 當世研究者皆已看到,之所以取一家族、家庭眾多婦女為題材, 是受的啟迪,這原不錯。但大家卻仍未曉悟它受《水滸》的影響更大,更直接。前者的啟迪是“形式”方面為主,而後者的影響則是“精神”方面的居要。 雪芹之作小說,一貫的精神是“又繼承又翻轉”。對於《三國》《水滸》,他深識其寫人才的主旨,所以在這一點上他是繼承踵武;然而他的價值正在於絕不肯重複前人陳言舊套。他以為,無論帝王將相也好,還是草寇英豪也好,都可歸於“鬚眉濁物”一類,亦即不出“一丘之貉”,是斷不肯再寫這種“濁”氣滿身的人物的了,他要“翻轉”,大筆重彩地集中多態地去寫歷來為人忽視、歪曲、 作踐的女性人才——即脂粉英雄!

“脂粉英雄”,是個獨創的文學語言,也是人的價值觀的新奇表述方式。此語即見於芹書之第十一回,託言秦可卿臨逝與熙鳳夢中永訣諄囑,其言曰: “嬸嬸,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 請看這是何等的一種心胸眼界!庸常之輩(包括男子),能見及此而道得出否? (鳳姐本是全書中男女二主角中之女主角[男為寶玉]。雪芹全力寫她的超眾之才,但被程高的續本徹底歪曲了這個原為雪芹高度評價的人物。參看拙著《紅樓夢與中華文化》下編。)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比較文學、中國小說專家浦安迪Andrew H. Plaks教授所著《明代小說四大奇書》(已有中譯本問世),強調中國明清小說名著皆是文人手筆,已不同於市井瓦舍“評話”的質量風格——他在中文版上用華語自撰的弁言中稱之為“文人小說”,原話是說:

“首先,本書的核心論調原來是從比較文學的觀點出發的,即視明清小說文類為一種歸屬於書香文化界的出產品。因此始終標榜這'文人小說'的概念。” 好一個“書香文化界”!我們中國學者似乎自己還不肯(不會)如此措辭宣義。雪芹確實當得起這個書香文化界作家的美稱,這種人喜歡從中華漢字文化特點上運用“對仗”修辭美學手法,所以他是有意地要與《水滸》構成工致的對仗主題—— 綠林好漢 紅粉英雄 紅粉即脂粉,“紅粉佳人”原與“綠林好漢”對得更工,但雪芹對已有的“佳人才子”派小說在開卷就表示了批評與不滿,故此略將“紅粉”變換了一下,並且另創了”脂粉英雄”一個絕妙嶄新的、耀人眼目開人心胸的主題“宣言”。

何為脂粉英雄?今天的語言就說成是“女性人才”了,這很好懂。 (當然,漢文上的風格情趣上的差別,就不暇在此細論了。) 因此,從芹書本身取證,也就不難理解,例如—— 一,雪芹自言,那些親見親聞的閨友的“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 一,他又託言自辯、那些“異樣女子”是“小才微善”。 一,熙鳳的冊子判詞是“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探春的冊子判詞是“才自精明志自高”。 所以他對婦女人才的感嘆是: “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無待繁辭,斯旨可曉,只要不受程高偽本“寶黛悲劇”假主題的欺騙,細讀全書、即不難盡領雪芹之本懷了。 《水滸》寫了多少人物?一百單八條綠林好漢。 《紅樓》寫了多少女子?一百零八個脂粉英豪。此言何據?即在原書開頭,大石的尺寸,高為十二丈,脂批雙行注云:“照應十二釵。”又其“方經”為二十四丈見方,脂批又注:“照應副十二釵。”(一本作“總應”)。可知“副”是廣義,包括副、又副、三副……而言。那麼,24×4(邊)=96,是正釵以下諸層副釵的總數,因此——

12(正)+96(副)=108 即此已可確證:雪芹在原著卷末所列《情榜》,全部女子人名,正是一百零八個。 這又充分說明,我謂雪芹著書,是直接從《水滸》得其啟示、聯想、構思——“又繼承,又翻轉”,推進一步新思,創出一番新境。 這就是中華文化史上的第一次提出的嶄新而正確的婦女觀,女性人才頌歌與悼詞。 既是頌歌,如何又是悼詞? 君不見,(水滸)一百單八好漢,個個悲劇命運結局;《紅樓》一百零八女子,也正是個個悲劇結局——雪芹謂之“薄命司”中“注定”者是也。 此又所謂:雖翻轉,實繼承。一部《紅樓》正如《水滸》,寫的乃是婦女人才的遭際命運,她們都是出色人才,面皆遭埋沒、屈抑、陷害。 雪芹之書,以甄英蓮(真應憐)為第一個出場女子,亦即為全書之“代表人物”,而他下了“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一句總括“考語”,在此脂硯立即批雲: “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誌士!屈死多少詞客才人!今又被作者[雪芹]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逢此數,況天下之男子乎?”而同處還有幾條脂批,一齊慨嘆,至言“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賢之恨,及今不盡!況今之草芥乎?!” 我願研讀的人,都能對此重新矚目而集思。究竟雪芹著書,本旨何在?難道只是為了“哥妹愛情悲劇”?不禁為雪芹洒淚之書再三長嘆。以乾坤作首,陰陽是脈,三才(也稱“三極”)為綱。通觀中華文化,從《周易》到芹書,正是一條形貌不同而神情通貫的人類高級神智靈慧的輝煌載記。 甲戌二月初二日寫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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