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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紅樓夢》研究中的一大問題

紅樓夢的真故事 周汝昌 9187 2018-03-20
緣起 1979年,美國的余英時在香港發表文章,提出了的“兩個世界”論和“紅學革命”論。余氏的論點是批評和輕視紅學研究中的已然存在的各個流派,認為那些都要不得,至少是到了“山窮水盡”、“眼前無路”的地步了,一個“紅學革命”應當或已經出現了。兩篇文章都不短,但撮其要旨,就是為了倡導這場頗曾動人聽聞的“革命”。 近些年來,紅學界的情況依拙見看來,是貌似繁榮興旺而實際上新的建樹不多,確實需要有一個新的局面逐步展開才符合大家的翹望。這個設想中的新局面,大約就是很多人所說的“突破”——也可能就是余氏所說的“革命”吧? 學術研究,經歷了時日的發展演進,量變質變,遲早會有“突破”或“革命”到來,過去是如此,將來也必然是如此。所以,提倡“紅學革命”,那是應當歡迎響應的。紅學界的某些現像中正是包藏著大量的“原地踏步”和“炒冷飯”的長篇撰述——這是群眾的議論。那麼來場“革命”,掃舊弊而策新猷,那是再好沒有的大事了。

但是,余氏的“革命論”的前提,是他的“兩個世界論”。所謂的兩個世界,大意是說:這部書中的榮國府的生活一切,是現實的;而大觀園的生活一切,則是虛構的——亦即理想的。那不過是作者的“烏托邦”罷了,是一種思想寄託的虛幻世界。余氏進而論斷:大觀園與“太虛幻境”是異名而同質的。他的“名言精義”是:“大觀園不在人間,而在天上;不是現實,而是理想。更準確地說,大觀園就是太虛幻境。”他又用了“乾淨世界”一詞,意思則又以為是針對榮寧二府為污穢世界而設的比照之“世界”。 余氏的用意是說:紅學應該從“文學創作”的角度去研究這部“小說”,而不該是歷史的索隱、考證或其他,所以非“革命”不可了。 余氏的這種見解,甚至影響到建築學家——認為二府是寫實,而一園是“虛構”云云。則可見那影響之波及於文學藝術等方面,又是如何之大了。

對於“兩個世界”與“紅學革命”的論調,畢竟應當如何看待?在學術討論上,各抒己見,百家爭鳴,是唯一的好辦法。因此不揣愚陋,將個人的看法試寫出來,就教於海內外諸位方家,以資考鏡。 本文擬分為:一、大觀園的“性質”;二、大觀園命名的取義;三、大觀園的主題是什麼;四、大觀園的現實感;五、是“聚散”還是“理想”等幾個方面粗陳鄙意。 一、大觀園的“性質” 理解離不開大觀園。大觀園並不能徑與劃等號,可是它也實在是的主體部分,是人們神游向往的所在。因此,大觀園早已成為“老生之常談”。雖然眾多人還是津津樂道,卻也容易惹動一種“陳言”“俗套”的副感情。但在實際上,人們至今對它的認識與研究究竟如何,還是一個很大的問號。我們若想談論這個話題,最聰明的態度與做法恐怕不會是自以為能,神情倨傲,口吻輕薄的那種常可見到的了不起的“權威”勢派,而應該是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地充當曹雪芹的小學生,做一番學習與思索的功夫。因為要想“遊賞”這座名園,必須向雪芹筆下尋討鑰匙,而不是向自己的“理想”去覓求入門之路。姑以三五個要點作例,我們不妨試來溫習一下雪芹的原文,引起我們已有的記憶,並引發目下重新理會的再思索和深玩味。

第一點,大觀園是個什麼“性質”的地方?大家說東說西,說人間,說天上,說真說幻。我看還得諦聽雪芹的原話,只有那方可作準。 “甲戌本”第一回詳細交待石頭下凡歷世的去處,有很明白的文字: (僧道)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這榮華富貴。 ……便口吐人言,……適問(聞或作問)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 ……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 ……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 請看芹文明敘,字字清楚:那石頭嚮往的地方是人世,是紅塵,是富貴場,是繁華境,是溫柔快樂之鄉。這一點,是如此明確,任何玩弄筆頭以圖曲解,都是無用的。下文接言:

然後好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脂批:伏長安大都),詩禮簪纓之族(脂批:伏榮國府),花柳繁華之地(脂批:伏大觀園),溫柔富貴之鄉(脂批:伏紫芸軒),去安身樂業。 至此,大觀園的“坐標”已經確定得無可移易:那是人世間,是紅塵中,是一處京都,是一門望族,是一座花園,是一所軒館。四個層次,井然秩然,—— 然則大觀園之為地,其性質若何?難道還要再費唇舌嗎? 大觀園的“屬性”是一處花柳繁華之地。今存列寧格勒的“在蘇本”相應的文句則寫作“花錦繁華地”。這也很值得注意,“花錦”者,團花簇錦之意也,試看秦可卿託夢於鳳姐時,預示“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可見“花錦繁華地”,不同於寫訛鈔誤,正是“鮮花著錦”的呼應之文、詮釋之句。

總之,大觀園是人間的繁華榮耀之境,也就是石頭動心謁慕的可以“享”其“樂事”的地方——這地方,與石頭之本來居處大荒山青埂峰下構成最強烈的對比。還聽雪芹的原話: (賈妃)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花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此時(石頭)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淒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安得能見這般世面? (第十八回) 請問,青埂峰那地方,豈不是凡人想到而不可得的“仙境”?如今與它構成對比的正是人間的最高級的富貴風流之新所在。這就是大觀園的最根本的性質。此一點,乃是全書的開宗明義第一章絕大關目。只要想談大觀園,就得牢牢記住。 二、“大觀”的本義是什麼園子的性質明確了,再看它的特點特色何在?園子取名“大觀”,到底是何意義?把這個弄得清楚些,又可以避免很多纏夾,也使那“性質”更加顯豁鮮明。要想解釋“大觀”,大可不必援引什麼的詞句或者天下曾有過多少樓亭建築都以此二字為名,等等之類。學究式的羅列,對我們此時此題的用處無多。我們需要的仍然是雪芹自己的交待。

這個答案,並不繁瑣,就在賈妃遊幸以後所作的一首七言絕句上,便說得一清二楚: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築始成!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莊錫大觀名。 此詩是分兩大方面來解說因何以“大觀”命名取義:第一,它是藉山水自然之美而加以人工建造而成。此義亦即黛玉題詩所謂:“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這個條件,乃是“大觀”的根本特色。 ——當然,也是中華園林思想藝術的總準則。第二層,便是進而說明:在天工人巧之間,佈置下了皇家苑囿與臣民私園的雙重特點。 “天上”特指皇家,我在拙著《恭王府與<紅樓夢>》一書中已舉過明清人詩句的良證,而不明斯義者,就又在這種常識性文詞上發生了誤解。除了把“天上”誤會為天國神居,還有一個“仙境”。這個詞語也使很多人發生了錯覺,他們認為,黛玉題詩既言“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豈不正說明的是此園與“人間”有別?但論事研文,最忌斷章取義。黛玉的詩,這開頭兩句下面接的正是“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這就是“仙境”的註腳,說的是山川之秀,使得此園幾乎不像人間所有,所以下面才說:“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拿晉朝首富的石崇家的金谷園來作比,恰恰只是人間的富貴,紅塵的別趣而已,與神仙之事真是了不相涉。

這點錯覺誤會如得免除,自然會更能體認到大觀園的真正含義。 三、沁芳——一把總鑰匙 但是“大觀”是此園的“字面”,它同時還有—個“字膽”,藏在其間,——請君著眼,這就是“泌芳”。 “沁芳”一詞,它的引發、緣起,先要略講一講;而它本身又自具“表”“裡”兩重語義,更需解說清晰。 沁芳表面上原是為一座亭子而題的,但實際上溪、橋、閘、亭通以“沁芳”為名,可見其重要。亭在橋上,故曰“壓水”而建,更是入園後第一主景,所以主眼要點染“水”的意境。題名的構思,則是由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這篇名作而引發。此記的開頭,說是滁州四圍皆山,而西南特秀,林壑尤美。請注意這個“秀”字,——不但林黛玉用了它,李宮裁的“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也用的是它。 (歐公原句為“蔚然深秀”。早年燕京大學對門是一古園,即名蔚秀園,亦取義於此。)這西南勝境,則有一泉,其聲潺潺,瀉於兩峰之間,因此賈政提議要用上這個“瀉”字。一清客遂擬“瀉玉”二字。寶玉嫌它過於粗陋,不合乎元妃歸省的“應制體”,這才改擬曰“沁芳”。雅俗高下,判然立見。賈政含笑拈鬚點頭不語——這乃是十二分的讚賞的表示了呢!

世上一般看的,大抵也都如此,因為確實是新雅典麗,迥乎不同於庸手凡材,——可不知就在這裡,透過字面,卻隱伏著雪芹的超妙的才思和巨大的悲痛——原來這正是以此清奇新麗之詞來暗點全園的“命脈”,亦即象徵全園中所居女子的結局和歸宿! 雪芹寫,為什麼要特寫一座大觀園?據脂硯齋的批語說是:“只為一葬花塚耳。”這種批語,至關重要,但也被人作了最狹隘的理會,以為修建了一座大觀園,只是為了寫“黛玉葬花”這個“景子”——這已然被畫得、演得、成了一種非常俗氣的套頭兒了。要領會雪芹的深意,須不要忘掉下面幾個要點: (一)“寶玉系諸艷(按即“萬豔同悲”之艷字)之貫,故大觀園對額,必待玉兄題跋。”(第十七回總批)寶玉是身親目睹群芳諸艷不幸結局的總見證人,他題“沁芳”,豈無深層涵義。

(二)寶玉與諸艷搬入園後,所寫第一個情節場面就是暮春三月,獨看《西廂記》至“落紅成陣”句,適然風吹花落,也真個成陣,因不忍踐踏滿身滿地的落紅,而將花片收集往沁芳溪中投撒,讓萬點殘紅隨那溶溶漾漾的溪水,流逝而去。 ——這才是“沁芳”的正義。 (三)雖然黛玉說是流到園外仍舊不潔,不如另立花塚,但雪芹仍讓她在梨香院牆外細聆那“花落水流紅”的動心搖魄的曲文,並且聯想起“流水落花春去也”等前人詞句,不禁心痛神馳,站立不住——試問:他寫這些,所為何來?很多人都只是著眼於寫黛玉一人的心境,而體會不到在雪芹的妙筆下,所有這些都是為了給“沁芳”二字作出活生生的註腳。 沁芳,字面別緻新奇,實則就是“花落水流紅”的另一措語。但更簡淨,更含蓄。流水飄去了落紅,就是一個總象徵,諸艷聚會於大觀園,最後則正如繽紛的落英,殘紅狼藉。群芳的殞落,都是被溪流“沁”漬而隨之以逝的!

這就是讀的一把總鑰匙,雪芹的“香艷”的字面的背後,總是隱掩著他的最巨大的悲哀,最深刻的思想。 沁芳,花落水流紅,流水落花春去也,是大觀園的真正眼目,亦即全書的新雅而悲痛的主旋律。這個奧秘其實早在乾隆晚期已被新睿親王淳穎窺破了,他詩寫道: 滿紙喁喁語未休,英雄血淚幾難收。 癡情盡處灰能化,幻境傳來石也愁。 只道春歸人易老,豈知花落水仍流。 …… 雪芹的書,單為這個巨麗祟偉的悲劇主題,花費了“十年辛苦”,在知情者看來,字字皆是血淚。他的“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總圖卷,又於卷末用了一張“情榜”的形式,從得來了一個最奇特的啟迪:記下了“九品十二釵”的名次——正、副、再副、三副、四副……以至八副,總共是一百零八位脂粉英豪,與的一百零八位綠林好漢遙遙對峙、對稱、對比! 四、十分現實,本是人間 大觀園乃是“群艷歸源”之地,脂硯又說明:《葬花吟》乃是“諸豔之一偈也”。它的小說含義是“教訓”石頭,使它明白切慕人世間富貴繁華榮耀溫柔的錯誤估量(由此引出了以“色空觀念”的俗淺之思來解釋芹書的陳跡舊話),而它實際上那是雪芹的重人、愛人、為人、唯人的思想之靈光智焰,他痛惜天地生材毓秀而不得其地、不得其時——不得其用。他為這些人英洒淚嘔血,寫成《石頭》之記,以代慟哭,——這就是看上去區區兩字“沁芳”的全部涵量。 這個主題意義,雖經雪芹用各種巧妙藝術手法為世人提破點醒,可惜後世悟者為數不多。正解既湮,枝義自夥。近些年來,余氏又把大觀園的出現說成是一種“理想世界”,並且執行單文弱義而大言“紅學革命”。只因此說文詞聳聽,一時頗曾引動耳目,播散影響。時至今日,不覺也是十幾年光景了,深愧不知這一“革命運動”已達何等階段?依愚見而言,一是此說的立論根據的問題,二是以西方“烏托邦”觀念來套解大觀園的文化認知問題,這兩者都禁不住推敲[注],而尤其禁不住以雪芹原書來勘驗是非。 “革命派”已經給“考證”從“學術史”上判定了“山窮水盡”“眼前無路”,所以,我上文的以芹言證芹意,恐怕還會被譏為“窮而不思變'的吧?但把大觀園、太虛幻境、烏托邦三個不同質的東西當成是一個概念,斷言雪芹作書是為了追求一種所謂的“理想世界”,那我只好還是請雪芹“出席作證”: (一)一次賈芸要入園來求見寶玉,寶玉派奶娘李嬤嬤領他進來。紅玉乘機探詢李奶娘時,李便答云:“……偏偏又看上了什麼雲哥兒雨哥兒!……讓上房知道了,可又是不好!”由此可證,園中來一生人,上房(賈政王夫人處)也是在查訪監視之列的。 (二)花兒匠將進園栽樹,前一日即傳知全園,丫嬛們不許混跑,不許混晾(鞋腳內衣)——這在舊時都是不許外人男子入目的。 (三)晴雯病了,圖省麻煩,瞞著管家的正主,私自請個醫生看看,還得也向大嫂子李紈打了通關,但也早已傳命眾女子迴避,結果胡太醫白出入了一番,連一個女子也未看見! “胡大夫以為是為小姐瞧了病,婆子笑說:'你真是個新來的太醫。小姐的繡房,你那麼容易就進去了!?'” (四)平素各房丫嬛們都是以做針線活兒為必然日課的(全書例證具在),一次李紈處碧月清早來到怡紅院,見芳官等在炕上玩鬧,熱鬧非常,因說:我們奶奶不頑笑,所以連兩位姨小姐(紋、綺)和琴姑娘也給“賓”住了。可知丫嬛們更無從玩起,所以冷清得很。這充分說明,怡紅院之外,連頑笑也是不常見的。 ——其實就連怡紅院裡,也並非真的“自由”。一次大丫環們夜間說笑遲了,外間的老媽媽就“警告”了:姑娘們睡罷,明日再說吧! (五)一次柳五兒(不過是一個小姑娘),想私自入園找芳官,不料正巧被查園的人碰見,詰問盤查,軟禁起來。五兒連委屈帶生氣,以致病倒。女孩兒尚且不得混入,更何況男的? ——寶玉最“貼身”的小童茗煙,總是只能在二門外“探頭探腦”,寸步不得入內的(可笑電影、電視裡,那小廝一直飛跑進園,如入“無人之境”)。 (六)群芳夜宴壽怡紅,這回可算“自由”“理想”了吧?可是須等查園,查園特別囉嗦,對付過去,才敢關院門,也是得有大嫂子作“主心骨”,這才敢請人,排坐,卸妝,才敢吃酒。至於唱曲,那是吃醉了之後的“瘋態”,第二日提起來還要羞得摀住臉呢! 不必再絮絮了,餘例讀者自可連類憶及悟及。這種“世界”,有人從中體會出一個“理想”來。我深愧弗如,沒有這個智能。我讀,只是覺得大觀園現實得很——也森嚴得很。 姊妹們除了“異想天開”地鬧了一兩次“詩社”之外,絕不見有什麼“軌外活動”發生過。寶玉入園時的“新生活”也不過是“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聞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這個“理想”的“世界”,倒是還派了婆子們管理起來,講起“經濟效益”來,一草一花都不許人隨便折采的。老太太招待劉姥姥,領著她來見見“理想世界”的局面,姥姥也果然東北角上屙屎、怡紅院中醉臥,——也得到了她的“理想”了吧?事實上,作者曹雪芹寫這個園子,連冬天寒冷,姐妹們出園到上房吃飯的種種不便,因此另設小廚房,廚房的“人事關係”引起了各樣的矛盾傾軋,以及守園門的婆子們的貪杯聚賭,以致發生了許多姦盜之事等等,這是全書一個極大的關目。這一切,雪芹的筆是清楚不過的,整個是人間的生活實際,而絕不是什麼“天上”,也並不“乾淨”,更沒有什麼“理想”之可言。如果有人作此理解, 那隻能是他個人的事,而不能歸之於作者雪芹,更不能算是一種“研究的革命”。 五,盛衰聚散才是主題 孔東塘的,最為人傳誦的名句是卷末的“眼看他起樓台,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曹雪芹寫大觀園,有無孔東塘的那種“瞬息繁華”之感?不敢妄言。但看他怎樣在“熱鬧”中寫冷落,也可參透些消息。第七十回書(前文略引數句),明面是桃花社、柳絮詞,好像仍是一派“賞心樂事”,實在筆筆都是寫那個“聚散”的散字、盛衰的衰字。這回書開頭是芳官等四人“大清早起”在外屋炕上“裹在一處”地頑鬧起來,恰值李紈打發碧月來,見此光景, 說“倒是你們這裡熱鬧”,寶玉問她你們人也不少,怎麼不頑?她答了一席話: 我們奶奶不頑,把兩個姨(姑)娘合琴姑娘也賓住了。如今琴姑娘跟了老太太前頭去,更寂寞了。兩個姨(姑)娘今年過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寶姑娘那裡,出去一個香菱,就冷清了多少! ?把個雲姑娘落了單。 你看雪芹的筆,就是這等令你在不知不覺中已引入大觀園將散之境了。再看早在第二十八回,寶玉在山坡上聽得黛玉嗚咽自誦《葬花吟》,聽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之句,不覺慟倒,懷中兜的花瓣,撒了一地: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蠹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這段悲傷? 試看如此種種情懷,全是存亡聚散之大痛,所謂“我這—段悲歡離合,炎涼世態的陳跡故事”(第一回石頭自云),那是一絲不走的。紅玉說的“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不過三年五年,各自乾各自的去了,誰還守誰一輩子不成!?”也正是全書“家亡人散”大構局的點睛之筆.我們讀,越到後半幅,越是“熱鬧”抵不過冷落的氣氛,一直到第七十九回,迎春既已締婚,邢夫人命她搬出大觀園,寶玉“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不過只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嫗。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芹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再參看脂硯所見雪芹原文中後來的瀟湘館的“落葉蕭蕭,寒煙漠漠”,——這一切聯屬起來,不難領略大觀園後來應是何等境況了。這之間,雪芹的寓懷與主旨畢竟是什麼?是否是以大觀園來表現自己所假設追求的理想的世界?又有人認為石頭與雪芹是兩回事,那麼,石頭的“理想”原本就是去享一享人間的富貴繁華,石頭嚮往的“世界”原本就是紅塵下土、俗世凡間。石頭原無其他“理想”可言。然則雪芹借它又抒寫了一種何等的“理想世界”?上面的問題,我都解答不出。因此,深愧下愚。 我的感受,仍然是一個盛衰的巨大變化的感慨悲痛,而不是一個理想世界的得失幻滅。 “是幻是真空歷遍”,真者既逝,追尋如夢。但大觀園怎麼蓋成的?道是“黃金萬兩大觀攤”(“戚序本”回後詩),“再省一回親,只怕窮精了”(賈珍與烏進孝語)。這也是一個很實際的問題,它完全不同於一座空中樓閣,可以憑“吹口氣兒”就“幻化”出來。 石頭被棄在荒山青埂之境,得僧道二人之助,攜到“太虛幻境”掛了號,方得投胎下凡,生長於榮國府大觀園之中。石頭切慕的既是人世繁華,怎麼又會是來到了“理想世界”?如果把大觀園、太虛幻境、理想世界三者作等同觀,這裡有一個論證邏輯的問題,到底是否已探驪珠,得芹本旨?我看最好還是在中國文化的多環節上多作些基本功式的研尋討索,少引些洋火洋文化的事,庶幾對人對己,都有些實在的好處。六、“太虛幻境”是怎麼產生的雪芹獨創的東西很多,而太虛幻境是其中最特別的一個,在他筆下,此一“幻境”又寓有沉痛的涵義,又富有幽默的筆調。 據我所知,第一個在著作中指出“太虛幻境”的藝術構想的來源何自的,應推鄧雲鄉的《燕京風土記》(請參閱該書第3-5頁論牌樓)。我認為,他的看法是真知灼見。 所謂“太虛幻境”,其構想引發,來自北京朝陽門外的東嶽廟(天齊廟),此廟建自元代,明清歷次增修,聲勢為京師諸廟之冠,山門外有精美的牌坊,廟內有一層閻王殿,殿的兩廂是陰府“七十二司”,內中各鬼卒塑像十分兇猛可怖(雪芹筆下也提到過),並有機括,可以活動起來,曾活活嚇死過香客,無人不曉。雪芹的“幻境”佈局,全倣此而生,門外有牌坊,門內也有“薄命”“癡情”等諸“司”;其意若曰:都說陰曹地府七十二司管人的生魂死魄,有“生死簿”。我則另設“太虛”一“境”,也分諸司,也有簿冊,卻專管女兒的命運,與之對台抗衡,這番意思也由一條脂批透露清楚: 菩薩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點(醒)俗人,獨不許幻造太虛幻境,以警情者乎?觀者惡其荒唐,餘則喜其新鮮。有修廟造塔祈福者,餘今意欲(起)造太虛幻境,以(似)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 (“甲戌本”第五回) 這是一個鐵證。雪芹本意,亦莊亦諧,時時調侃俗世陋習,大都如此。而且本是“女兒清淨之境”,卻又偏偏許寶玉“濁物”來游;既“秘垂淫訓”,又還替榮寧先靈教導裔孫,立身功名,委心經濟!你看這本身一切,已都是調侃的意味,荒唐的語言,可是卻被人拉來當成了什麼“理想世界”。本不易讀,但各種揣測之詞加上來攪亂耳目,就使得事情更加麻煩了。 結語 綜上所述而觀,我不能不對所謂的“兩個世界”之說的可信性感到疑問重重。從這個論據前提而倡導的“紅學革命”,也並沒有真的從“文學創作”的角度來理解。拿這種觀點來反對不同流派的紅學研究(歷史視角、文化層次),究竟有多大的實際功能與價值?竊以為是大可商榷的。 ~~~~~~~~~~ [註一]脂批除平實正面註釋說解者外,還有四大類別:沉痛感慨的,調侃戲謔的,隱詞暗點的,故設迷陣的。涉及大觀園的,有兩條批,都不屬正面說解類:“大觀園系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玄境,豈可草率。”“仍歸葫蘆一夢之太虛玄境。”有人便上了當,據此認定大觀園即與太虛幻境“等同”,皆屬虛幻之荒唐言。殊不知那前一條,只是一個遊戲式的比喻,否則,既為幻境,如何又不可草率、要畫細圖?就自己講不圓了。後一條則同處的另條脂批又已指明:此不過文章過長時的一種截斷手法(寶玉見牌坊,若曾見過,而有所思,遂無心詠題)。只用這樣兩條“煙雲模糊法”“蒙蔽讀者”一類的批浯,便作為認識與立論的根據,其實是很脆弱,經不起什麼檢驗的。 [註二]中國園林思想,根源於道家的歸返自然,故山林丘壑,福地洞天為上,此不可常得,乃於居宅之間,彷彿其風神,領會其意致。它與西方的烏托邦思想——常常包括政治的、社會的理想空想,並不是一回事,不必強作牽合。 [註三]寶玉入園後,快活了一時,即忽然不樂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終日悶悶的,只在外邊鬼混”。試問寶玉既入了“理想世界”,為何又現此形景?如何解釋? [註四]賈政與寶玉的“園林思想”有同有異,賈政也不喜過於人為塗飾。寶玉批評稻香村的設計全是人力穿鑿,而違背自然之理,卻惹得賈政大不高興。賈政的“理想”是在此園內“月夜讀書”與“歸農之思”。探春的“理想”也只是一邱一壑,“些山滴水”,小中賞大。但這皆與烏托邦無涉,唯一的一例可與“烏托邦”拉扯的就是第十七回題對額時有清客擬曰“武陵源”“秦人舊舍”,暗用陶潛的《挑花源記》之典。但寶玉批評中已經指出,那是“避亂”的政治語言,也與所謂“理想世界”是不同科的。 辛未秋七月寫訖於燕市東郊廟紅軒。時 病足困坐,倚榻草成,引書不能備檢,然大意具在,不致懸殊。附記。壬申新正初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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