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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清新睿王題《紅》詩解

紅樓夢的真故事 周汝昌 4839 2018-03-20
我在一九五九年上巳節前,曾移居於無量大人胡同,其地屬北京東城,聽說梅蘭芳先生曾居此巷。從這條胡同往南,只隔另一條東堂子胡同,便是石大人胡同。我知道清代的新睿親王的府邸就在這裡,而且那是明代最有名的一處大第宅,我便去訪觀,真是一見可驚——就只那已然殘敗的高大而綿延的府垣牆,也便令人引起無限的“歷史沉思”了,自愧言辭不善,只會說一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的乏味的常語而已。 隨後,我在東安市場舊書攤上買到了一部《虛白亭詩鈔》,一函,薄薄的兩冊,木刻大字,粉紙,這就是新睿親王的詩集子。我讀了之後,強烈地感覺到這位新睿王的詩筆之清超,哪裡是什麼“王爺”,簡直就是高人逸士,“不食人間煙火”,真有這麼一種氣質存在於歷史現實中,絕不是“藝術誇張”。每讀這種八旗、滿洲、宗室、覺羅的清代遺詩,便使我想起一大串的“問題”,諸如——一、滿人“入主中原”後,“漢化”程度的令人難以置信——“比漢文人還漢文人”!

一、這些詩人的形成,烙著極深的“莫談國事”的“戒記”,他們的思想境界、精神狀態,都不與其他時代的詩人相同,有極大的特色。這實際是政治經歷教訓的一種反映。 一、這種詩人的作品,蒐集、運用、研究,乃是我國文學史上的一大課題,而可憐的是的至今日,一些文學史家們在“清代”一章中,仍然只會提一下“納蘭成德”“飲水詞”。別的,“沒聽說過”。 一、這些詩人的一切,文學家們置之而不理,也則罷了;可是歷史學家和思想史家們,也是不理而置之。我們的學術界,對“填補空白”的毫無興趣,漠然恬然,實在讓“外行人”為之擔心納悶。這些話,都因“新睿王”引起。新睿王者,名叫淳穎,血統上是豫親王多鐸之後,是早先過繼到多爾袞系下來的。多爾袞老府在南池子普度寺,豫王府就是後來的協和醫院,都在東面——因為屬正白旗轄區。多爾袞身後獲“罪”削爵,直到乾隆四十三年這才复爵,即令淳穎襲。故此我杜撰名詞曰“新睿王”。淳穎自幼喪父,賴母夫人教養,其母佟佳氏,能文,以詩學課子。淳穎天資高秀,蕭然如世外人。其詩集所收,皆景物閒詠之類,一首“實質性”的題目也不敢闌入,大似凜凜然有臨深履薄之虞者。不想,新近發現了他的手寫稿本《讀石頭記偶成》七律一首(胡小偉同誌有文,見《光明日報》1986年7月15日3版)。這對我來說,自然是如“逢故人”了。因而想要一抒鄙見。

詩篇全文如下: 滿紙喁喁語不休,英雄血淚幾難收。 癡情盡處灰同冷,幻境傳來石也愁。 怕見春歸人易老,豈知花落水仍流。 紅顏黃土夢淒切,麥飯啼鵑認故邱。 平生所見題《紅》詩不少,像這種風調規格的卻少,堪稱上乘,手筆高絕。我解此詩,頭四句屬作者雪芹,後四句屬書中寶玉(兩者之間有相互關係,自不待言)。何以言此?請聆拙意。 這頭四句,分明是就雪芹開卷五言絕句(標題詩)而按次分寫的,試看: 滿紙荒唐言————滿紙……語不休; 一把辛酸淚————……血淚幾難收; 都云作者癡————癡情盡處……; 誰解其中味————………石也愁。 這比什麼都清楚的,不用再作煩詞贅語了。 當然,詩人又於唱嘆中註入了自己的感受和聯想。比如,第一句,增加了“喁喁”一詞,給“荒唐言”添上了一層意味。按“喁喁”,形容眾口,又為狀聲詞。揚雄《太玄·飾》:“??鳴喁喁,血出其口。”司馬光注云:“猶諄諄也。”在此有語重心長之義,此已值得注意了。更可“駭異”者,次句明由“辛酸淚”化出,卻掩去“辛酸”,別出“英雄”二字,真令俗人膛目不知所自!我不禁想要請教當世的專家們:可有幾個曾把“英雄”二字與作過聯繫?這是一種了不起的見解,並非是無緣無故,胡亂填配字眼的事情。

我們在《戚序本》裡找得見“滴淚為墨,研血成字”二語,如今大家也時常引用了。脂批也屢言“血淚”二字,也不煩細引。要緊卻是誰曾把曹雪芹當作英雄來看待,來稱呼?說寫的不是“兒女情”嗎?怎麼會扯上“英雄淚”呢?這誠然顯得奇怪,也誠然大宜討究。 愚見以為,想解決這個問題,須向《蒙古王府本》、《戚蓼生序本》中去尋求線索。如第五十七回回後總評雲: 寫寶釵、岫煙相敘一段,真英雄失路之悲,真知已相逢之樂!時方午夜,讀書至此,掩卷出戶,見星月依稀,寒風微起,默立階除良久。 我們在《石頭記鑑真》第二三九頁上,引了一連串十來條《蒙府本》側批,其中再三再四地說出“天下英雄,同聲一哭”、“千古英雄,同一感慨”或相類似的話。此為何意?豈不可思。由此可見雪芹的書,當時讀者的感受親切,不和二百幾十年以後的今天的我們這些人的體會—樣。就連書中湘雲給葵官取名“韋大英”,所為何故,今人也是“無動於衷”的。所以我看見淳穎這第二句詩,不禁也有“掩卷出戶,……默立階除”之感。我記得,我在拙著中似乎說過,雪芹其實也是一位英雄人物。

下面三句,解起來略須多費幾句言辭。 第一,“癡情盡處”,就是至誠之情到了極處的意思,“盡”並非“沒了”、“完了”、“斷了”之義。第二,“灰同冷”,是說情到極處,無可奈何之時,轉生化灰化煙之想——此乃痴之至,情之至,轉似無情的一段大道理。這須參看鈔本第三十二回回前,批者引來了湯顯祖的一首絕句(禪偈式韻語): 無情無盡卻情多,情到無多得盡麼? 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影水無波。 此詩之解,可略參拙著《獻芹集》頁一九九以次。它是說,情到極處,轉化為無情;無情無到極處,又轉化為多情(批語中“有情情處特無情”,就是此意)——正好也是“情不情”的一種註腳。要注意的是湯詩四句三用“盡”字。也就是批語中曾說的“盡情文字”的那個“盡”字,不可錯會。如今因解淳穎詩,必須一辨,否則今天的人可能不懂得“癡情盡處”就是情癡“痴到極點”之意。

至於“灰同冷”,離開雪芹原書正文,也容易為人誤解。我引兩段原文在此:—— ……(寶玉聽了)“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 ——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 ——第二十八回……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 ——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裡去就去了。 ——第十九回這就是癡情盡處,這就是“灰同冷”的語意真源。也就是說,情癡至於極處,覺萬萬無可開解,便轉而欲無此身,欲“杳無所知”。灰“還有知識”,語至奇而情至痛,非一般常言所能表達。

懂了“灰”之所指,還得懂那個“同”字。這句詩並不是說“人”和“灰”一樣的冷,而是說,情至極處,願化灰化煙。請看雪芹讓寶玉寫《芙蓉誄》時,其中一聯即云: 及聞槥棺被焚,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逮同灰之誚。 這是“補筆”——雪雪芹暗指:寶玉的自懷化灰之思,為眾人所笑,惟有晴雯,願與他一同化灰而盡。此語後為襲人等所知,故群誚之,以為話柄。淳穎所寫,分明指此而言(但我仍然強調說明:“此系舉其意,而非拘其事。如果把這一點加上“紅顏黃土”之語,就認定只是寫晴雯的事,那麼,她是火化了的,又哪裡去尋認“故邱”(邱,墳墓)呢?所以講此詩既須貼切芹書之旨,又不可拘個別情節之跡。) 然後第四句才是從“誰解其中味”接下來說,莫言無人解領其味,就連石頭聽了,也要為之悲感憤恨呢! “幻境”,雖出芹書本文,但也必須知道《蒙》、《戚》二本中批語,喜用此詞此義,如——

“陰陽交結變無倫,幻境生時即是真。”“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勢跳躍,情裡生情。借幻說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筆,而情裡偏成癡幻。”“先自寫幸遇之情於前,而敘藉口談幻境之情於後,世上不平事,道路口如碑,雖作者之苦心,亦人情之必有。”“君子愛人以道,不能減牽戀之情;小人圖謀以霸,何可逃侮慢之辱。幻境幻情,又造出一番曉妝新樣。”“幻景無端換境生,玉樓春暖述乖情。……” 懂得了這些意思,便懂得了淳穎用“幻境”一詞的豐富含蘊。 “傳來”,猶言“寫來”,因詩律要求此處用平聲字,故以“傳”代“寫”。關於“情”、“幻”的關係,請參看《獻芹集·曹雪芹所謂的“空”和“情”》。 “曠典傳來空好聽”,語式亦見《蒙》、《戚》批語。

下面腹聯兩句,出句即上文已引的那種因聽葬花詩句而引起的“一面二、二而三”的推求之心,悲感之理,亦即寶玉的那種只願廝守歡聚、生怕盛筵有散的“刻意傷春复傷別”的心性。杏子陰下的“癡情真理”,也是一樣,他一見杏花零落,棲烏悲啼,便推想邢岫煙的出嫁以至紅顏枯槁……,因而無限傷感。這就是“生怕春歸人易老”的內涵,是總論人之性情,不指某一情節場景。 “豈知花落水仍流”,推進一層,更出痛語,重申勝義。 “花落水流紅”,不但是大觀園中所正式敘寫的第一個場面,也是全書中的忠言象徵語句。 “沁芳”就是“流紅”的另一措語。 “水”是“葬花”的重要關目之一,是大觀園群芳的“歸源”(脂批用語)之所。淳穎似乎見過芹書全本,知道“花”的命運不止是凋落飄零而已,水還要把她們漂向更是悲慘的“境界”裡去,——而這在寶玉是未能預先領解的。這裡有強烈的悲劇命運感在,不是詞章的“筆法”上的“虛文”泛設。

如芹書所寫,千紅一哭,有的是水漂,有的土掩,有的是先漂後掩。紅顏黃土,落花成“塚”,“一抔淨土”,是書中女兒們的共同“歸結”。寶玉似乎並未先諸女兒而化灰化煙,他終於落到一個境地;有一天,要為這些女兒上墳掃墓,——淳穎的結句分明道出了此情此景。麥飯一盂,啼鵑在耳,清明時節,他獨自到郊坰去祭掃[注],去尋看夢中相念之人。 淳穎所寫,應有實感,而非純出揣想所能到。實感的依據尚不可得而詳。如果不妨運用一點“推求”之法,那麼我似乎看到了一幅圖畫:清明佳節,貧至乞兒的寶玉,想去上墳,苦無祭品,於是走向一家村農門上去討一點吃的東西。門開了,一個女子遞與他一碗麥粥,……他抬頭一看,忽然認出這是當年在為可卿送殯時路遇的那一農家的村姑二丫頭!他向她詢問墳頭的座落和路徑,二丫頭自願領路,走向墳園。將至時,卻見已有二女也來祭掃,驚認時,卻是曾在怡紅院的茜雪和小紅。這時,大家跪在墳前,一同哭出聲來……。此時,春末的杜鵑也在悲啼。人即鵑,鵑即人,已不可分。

這完全是我的想像,未必是淳穎的詩句之所寫的實際。但因這是由淳穎的詩句而引起的想像,故覺不妨附敘於此,雖有蛇足之嫌,倘亦蝶夢之助歟。末後,我想再加說明的是,淳穎寫的是總的感受,而非個別的“故事”,不宜多作比附。再就是我很疑心他所看的,本子應與現今所謂《蒙》、《戚》一系的鈔本有關。這種本子的形成年代,正好是淳穎襲爵前後的那一段時期。淳穎的外家是佟佳氏,極可能與《蒙》、《戚》系統祖本的評者“立松軒”有密切關係(說評另文,此難備及)。所以我認為解淳穎此詩,須明此一來龍去脈,方能解得更為貼切些。 多年前,我們第一次考知多爾袞、多鐸是曹家的旗主,雪芹是他們的“家生子”世代奴隸的後人,作了一部書,卻得到了他的“老旗主”的後代的這樣一首題詠之句。這是他們兩家人都難以預想的事。歷史常常有情——使得世間出現雪芹寫的一部有情的書來;歷史又常常無情——它出其不意地開人們一個小玩笑,讓貴賤尊卑在文學藝術之神面前顛倒位次;至少是平等起來,讓人們象飲醇酒佳釀一樣地細品它的醰醰之味。 丙寅六月末伏寫訖於北京之棠絮軒 ~~~~~~~ [注]麥飯,農家粗食,顏師古注《急就篇》雲:磨麥合皮而炊之,……麥飯豆羹,皆野人農夫之食耳。 ”但又常與清明寒食、掃墓祭亡有關,如劉克莊《寒食清明》詩:“漢寢唐陵無麥飯,山蹊野徑有梨花。 ”又《哭孫季蕃》詩:“自有菊泉供祭享,不消麥飯作清明。 ”鄭元祐《吳桓王墓》詩:“寒地無人灑麥飯,東風滿地飄榆錢。 ”皆古人清明以麥飯祭掃之證。杜鵑啼時,正暮春時節,其聲淒苦,故有啼血之喻,上塚人聞之尤難為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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