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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正本清源好念芹——紀念曹雪芹逝世二百二十週年

紅樓夢的真故事 周汝昌 7109 2018-03-20
為了紀念而獻此拙文,紀念的原是曹雪芹,文內所談卻有後四十回偽續的事情。此為何故?就是我以為要紀念曹雪芹,必須先把偽續的事情弄得清楚些,否則,拿了高鶚的東西以及被他“改造”了的、真假雜揉了的東西,來當作曹雪芹的偉大創作而分析評論,而稱美懷念,那終究是一件不太科學的奇怪現象。那樣,曹雪芹本人,如果地下有知的話,也將感到不安,正不知他將會作何啼笑?所以我這篇文字倒並非一時大意,弄錯了紀念目標,鬧出笑話。 最近,看到一位青年研紅者在他著作中說出了一段話,似乎未經前人道過,大意是說;幾乎所有的紅樓夢研究上的重大問題的爭論和麻煩,究其根源,都是由於程高百廿回本加上的這個偽續尾巴而產生引起的。我聽了此言,真覺有一矢中的之明,一針見血之切。試想,熱烈的“主題”“主線”之爭,果從何而生?如若不是偽續把“全”書弄得歸結到一個“掉包計式愛情悲劇”,而是像雪芹所寫的原著“後三十回”那樣,則安用此爭此議?許多別的問題,可以類推,正是鹹由偽續假尾而言!說這是奇蹟,那是滿可以的,因為他所有的只是一部“程乙本”,他並沒有機會看到任何舊鈔脂硯齋重評本,他沒有任何從別處得來的啟發和暗示!這是何等深沉智慧的目光和思力!簡直是不可想像的。說不是奇蹟,也可以,——因為這是一個事實獲得了一個如實的理解和表述;假使永遠無人達到此一理解、作出此一表述,那倒真是不可思議之怪事了。

最近,在一次盛會上,我又聽到曹禺同志的講話。他是就紅樓夢電視連續劇而發表意見的,他並沒有來得及在這個場合即作詳細的論析,但他反覆強調提出:後續四十回與曹雪芹原著是不同的,在改編移植的再創造中,必須恢復曹雪芹的原意。我想,他所指出的這個“不同”,也就是魯迅先生早年指出而胡風同志特別強調尊奉贊同的那個“絕異”[註一]。 我還記得一件事,在此不妨一提。七十年代初,出版系統召開過一次人數很多的會,正式傳達了毛主席的一次談話,其中在談到紅樓夢原著與偽續時,明白指出:前八十回是曹雪芹作的,後四十回是高鶚作的,高鶚學了曹雪芹的一點筆法,但是思想很不相同。 [註二] 至此,我們不禁要想要問:為什麼上面所列舉的(並且一定還有很多可舉而我一時不及檢書引錄的)這麼多例證,都不約而同地說明他們在讀紅樓夢時所感受到的那個巨大的不同?其所以不同和絕異者,畢竟又在何處?

要回答這個問題,定然可以列出很多條目。但此刻我只想單談一點,——我管它叫做“對待婦女的態度”。 目前解釋紅樓夢“是一部什麼書”的爭論仍在未有定論之中,但是不管怎麼的,紅樓夢是要“使閨閣昭傳”,是要傳寫“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為的是“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不致“因自己之不肖”而使之“一併泯滅”;因此書中寫的就是女子。這一點,大約爭論者卻會“例外地一致”。那麼,我只須從作者對待這一群女子的態度的問題來考校一番,必然就足以說明原作與續作之間的不同與絕異了。這樣,本文即不擬多所枝蔓,單單就此核心要點,略抒己見。 我對於這一方面的拙見,曾有過一段簡短的陳述: 我常說,雪芹的小說所以與以往前人的故事不同,端在一點:就是對婦女的態度有了根本的區別。古代作品,下焉者把婦女只當作一種作踐的對象,上焉者也不過是看成“高級觀賞品”,悅一己之心目,供大家之談資而巳,都沒有真正把她們當“人”來對待,更不要說體貼、慰藉、同情、痛惜……了。自有雪芹之書,婦女才以真正的活著的人的體貌心靈,來出現於人間世界。 (《紅樓小講》第十八節)

我說得自然還不夠透徹,大意或許不差,—— “的一支《混江龍》曲子,寫道是'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池塘夢曉,欄檻辭春。蝶粉輕沾飛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塵。……'在王實甫的筆下,這只是一位閨秀千金的傷春寂寞的心境,雪芹用來,大而化之,他的一枝椽筆所寫的,早已不再是鶯鶯小姐的一己之懷,個人之感,他流淚而書的,乃是為千紅一哭,與萬豔同悲的一種極其博大崇高的感情境界。也許,我們竟可以說雪芹是站在歷史提供的一個最高的眺遠瞻弘的立足點上,為幾千年的封建社會的婦女而賦詠的一篇最為偉麗而沉痛的'葬花'之詞!這絕不是什麼一男一女,相見鍾情,不幸未遂……的這種社會內涵,精神世界。”

“因此之故,辭春,送春,餞花,葬花,造語有不同,總歸於一義。這才是紅樓夢的真主題,總意旨。”(《紅樓小講》第十四節) 但是,曹雪芹式的“使閨閣昭傳”的這種想法、看法、做法,在那時候是沒有先例的,是駭俗聳聞的。那個時候,對待“離經叛道”“異端邪說”是嚴厲殘酷的,正不下於對待“暴亂”“作逆”之絕不容“情”。雪芹生時作小說,是豁出了性命去幹的;死後,只要書在,自然當局在位的也不會“放過”,任它“謬種流傳”——這就有了續書的事情以及所有隨之而起的問題。我又曾說過: 雪芹書中對婦女的理解、同情、關切、體貼,是與在他以前的小說大大不同的,他對她們的態度是與以前諸作者截然相反,涇渭分明。正因如此,雪芹很難為當時的傳統觀念所解,為當時的社會環境所容。 (同上)

這一個矛盾和衝突,才表現為紅樓夢原作和偽續的尖銳鬥爭。不從此一根本問題去認識事情——幾千年積累的矛盾衝突的一種爆發,不單是一朝一夕之間、張三李四之際的小小“不和”啊! ——勢必會拿最一般的文藝理論分析去評議這個巨大的矛盾衝突,而總不過是討論討論:“人物性格的統一”“情節發展的邏輯”等等,然後就給偽續評功擺好,認為它“還不最壞”,“貶低它是不公平的”,並對為偽續“打抱不平”的這類價值觀表示滿足。持這種意見的,看了胡風同志指出的“居心叵測”那一深刻精闢的揭其肺腸之言,便十分不解,感到驚訝,評為“過激”。他們總覺得有必要給偽續“說幾句公道話”——但是總沒想起曹雪芹原意何似的重大問題,總沒想起這個重大的原意的被徹底歪曲的事件,在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化思想史上是具有何等的嚴重性質,是何等的冰炭難容的生死搏鬥——而更應該為他“打抱不平”!

曹雪芹的婦女觀,開卷早有總括的表達。他的“總括”,又與“正言莊論”的呆板文章不可同日而語,只不過也是手揮目送,頰上三毫,並無死筆——他讓別人從口中說出一些片片段段的話: “……當日所有之女子,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 這乃是雪芹自謂親睹親聞,當日所有;至於古來的,請看他所舉又皆何等流輩? —— ……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對於這些——我管它們叫做“紅樓夢的眼目和鑰匙”——若理解對了頭,就懂了曹雪芹的思想精神的真諦了。

從封建傳統觀念來看,他書中註重的這些女子,品級規格,都不很“高”,有的十分低下。這是第一個標準區分。 卓文君何如人?她是漢代四川一個大富賈卓王孫的女兒,夫亡新寡,文學家司馬相如至其家飲宴,“以琴心挑之”,她就於夜間私奔相如。因生計無著,夫妻二人開設小酒館,躬與“賤役”一同操作。紅拂是何如人?她是隋末越國公楊素的侍女(歌舞妓),因李靖來謁楊素,紅拂妓目注李靖;及靖歸旅舍,夜五更時,紅拂妓私來相投,二人遂偕往太原。薛濤是何如人?她是唐代成都富有才藝的名妓,本為長安良家女,以父宦遊卒於蜀中,貧甚,遂落樂籍中,喜與時士詩家相與,晚年著道家裝,築吟詩樓。崔鶯是何如人?是唐代詩人元稹的“始亂終棄”的女子,也是一個私奔類型之人。朝雲是何如人?她是宋代蘇東坡的侍妾,本錢塘人(一說錢塘妓),及東坡貶惠州(屬今廣東省,當時是極邊遠的地方,非重懲不會流竄於此),侍者皆散去,獨朝云不渝,相隨至貶所,即卒於此,年僅三十四。

——由此可得一個初步結論,雪芹所推重傾慕的,不是那種大賢大德,“蔡女班姑”等“高級”女流,而是那種社會裡被貶為“賤籍”的、而且“名節有虧”的那些玷污家門、貽譏世道的不足齒之“下賤”婦女。 [至於雪芹安排黛玉題詠《五美吟》,那五人是:西施、虞姬、昭君、綠珠、 紅拂。這也具有代表意義,但與前一系列女流相比,重出的只一紅拂,揆其意旨,蓋黛玉所題的,又側重一點:即這些婦女多因政治關係而落於不幸的命途之中,最後或亡於異邦,或死於非命。西施沈水,虞姬飲劍,綠珠墜樓,其尤著者。這在雪芹又另有一層寓意,本文不遑旁及了。 ] 研讀紅樓夢,必須向此一義深入體會,方是真正理解曹雪芹的一把入門的鑰匙。忘卻此一要義,就會失掉分辨真偽是非的智力。

曹雪芹的這種注重賤籍、不論名節的婦女觀,對當時那些正統人士來說,是駭人聽聞的,是關係世道人心的大事情!不把這樣荒謬狂肆的“邪說诐行”打回去,勢必大傷名教,敗壞倫常,以至後患不堪設想! ——所以,偽續者出來或被請出來,就是首先要針對曹雪芹在婦女觀上作一次爭奪戰。 我們只消拿尤三姐、鴛鴦、襲人、巧姐、晴雯、黛玉、妙玉等幾個例子,來看一看高鶚(或張鶚李鶚)的手眼,就足以說明問題的大要了。 尤三姐在我們的民族文藝歷史上是一個極為獨特的女性人物,只要明白中國道德傳統的,定然知道,除了曹雪芹,是無人敢寫這樣一個女流的。她始則淫亂,但這與《水滸》裡的潘金蓮、潘巧雲完全不是一回事。她被姐夫以及其弟兄輩引誘污染,她不能守身如玉,但是卻反過來把男子當作挫辱戲侮的對象,盡情“報復”之,然後翻然悔過,尋求一個合意的終身依靠者,以真情傾注,持齋奉母,閉門拒世。最後,柳湘蓮聞知她的前情,不肯認婚,她便一劍了結了自已的青春。這是何等的一個悲劇,這悲劇不僅僅是“結局不幸,使人悲傷”,而是那個社會迫使她失貞,而這個同一個社會又迫使她因失貞之過而為人不齒。這個女性便無立足之境,只好一死以酬其“不知己”的曾是紅絲系定的可意之人!這才是封建社會的婦女命運的悲劇。然而到了高鶚筆下,尤三姐立刻變成了“霜清玉潔”的“貞烈完人”,她的門前是值得皇恩浩蕩為之建立一個旌表牌坊的!在高鶚看來,尤三姐並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可以犯過失的活著的“人”,只是“體現”貞節道德觀的標本製成陳列品。這就是原作與偽續(包括偷改)的根本區別!

鴛鴦在抗婚事件中所表現的精神,是大家熟悉的,無煩多講。這個人物在司棋事件中也是一個重要人物,雪芹曾用重筆敘寫,可知在後半部書中還將有異樣筆墨再來“交代”這個奇女子。可是,到了高鶚手裡,她也變了,變成了只是替賈門子孫盡忠盡孝的一個“殉主”的“烈女”!對這位烈女,賈政來拜,不用說了,連寶玉也有這樣的“表示”:——他認為鴛鴦是“天地靈氣”所“鍾”,如今殉主,是“得了死所”,自己是“老太太的兒孫,誰能趕得土她!復又喜歡起來”;賈政因她“為賈母而死”,特別三炷香,一個揖,“不可作丫頭(奴婢)論,你們小一輩都該行個禮。寶玉聽了,喜不自勝,走上來,恭恭敬敬叩了幾個頭。”你看,這就是被“改造”過的鴛鴦的一切!我也說過的:—— 原來,在高鶚看來,鴛鴦的慘死最“得所”,最“真情”[按此指偽續中秦可卿之魂對鴛鴦大講什麼才是“真情”]她為賈母殉死,是為賈氏門中立了大功,成了賈門的最崇高的忠臣孝子,所以應該得到——也實際得到了賈二老爺和二少爺、二少奶奶這三位最“正統”人物的禮敬,而只有這樣,鴛鴦的身份才得提升,哀榮才算備至! [《新證》P. 898] 在前八十回雪芹原書中,即使是被寶玉斥為“混賬話”的,也沒有散發出如此等樣的封建地主統治階級思想意識的惡臭之氣的千分之一!高鶚就是把這路貨色偷偷地——不,公然地塞進紅樓夢,去徹底糟踏曹雪芹的光芒萬丈的進步思想。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為高鶚打抱不平的人們,總不肯接觸接觸這般如此的實質問題,儘管口口聲聲說是思想內容第一,藝術技巧第二;假使承認偽續有“不足之處”,那也不過“大醇小疵”而已。我不禁要問:我不同意這種看法,無法容忍偽續這樣作踐曹雪芹和歪曲石頭記,難道我這就犯下了罪款了嗎? !曹雪芹並不主張男女可以胡搞亂來(這是另一回事),他卻反對封建婦女“貞節觀”。 “好馬不鞴雙鞍韉,烈女不嫁二夫男”,這絕不是他要宣揚的東西。在藕官燒紙一回書中,即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痴理》這段故事中,雪芹已明白表述了他不主張婦女“守節”,被迫守節與“真情”何干?真情也並不等於永不再嫁,——寶玉對此“痴理”十分之讚歎!顯然,這又是對封建婦女觀的一大挑戰。書中的襲人,與寶玉本非並蒂連理,結髮糟糠,她嫁蔣玉菡這位優伶,完全談不上什麼“改嫁”“再醮”或“琵琶別抱”之類的名堂;她之從蔣,說不定還是寶玉遣散丫環時的自家主張。但是高鶚先生卻找到了一個絕好的發洩高情逸致的機會。他對襲人的他適大加諷刺,並且特意把古代的那個“失節”以後永不言笑的息夫人搬出來,借了兩句他平生十分得意的清初鄧氏詩,慨然吟道: 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註三] 他在這裡笑罵襲人以及息夫人:你們婦女,男人沒了,被迫改嫁,只該“一死”,不死就是失節。女人是文家才子可以調笑戲侮的對象,但她要一失節,可就又對他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罪! ——抓住這個機會,偽續者還忘不了對讀者進行“教育”呢,其言曰: 看官請聽: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 我又不禁要問一聲:這難道也“符合”曹雪芹十年辛苦、血淚斑斑的著書抒恨的主旨與本懷嗎! ?看了這種東西在紅樓夢中出現而感到舒服的,畢竟又是何肺腸呢? ! 巧姐按雪芹原書:為狠舅姦兄所賣,身陷煙花,後為劉姥姥所救拔,乃與板兒結為農家夫婦(可是高鶚讓她嫁了一個地主少爺)。這個小姑娘,在高鶚筆下大讀《女孝經》和——而且“老師”是誰?是寶玉給她講解前代的那些賢女節婦的“美事”。寶玉欣然開講,巧姐欣然領會。講的是哪些人?你聽—— 第一批:姜後、無鹽,“安邦定國”,“后妃賢能的”;第二批: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謝道韞,“有才的”;第三批:孟光、鮑宣妻、陶侃母,“賢德的”;第四批:樂昌公主、蘇蕙,“苦的”(按應是說與丈夫的關係有不幸或曲折而又忠貞的);第五批:木蘭、曹娥,“孝的'; 第六批:曹氏引刀割鼻(自己毀容)“守節的”。 巧姐聽了無不欣賞,但唯獨對這末一批“更覺肅敬起來”! 最妙的是寶玉居然也被高先生允許羅列出另外一批女子姓名,她們是:——王嬙、西於、樊素、小蠻、絳仙、文君、紅拂這一批,被標目稱為“豔的”。尤妙的是當寶玉舉完了姓名、正要品評,只說得“都是女中的——”半句話時,便被賈母攔回去了,“夠了,不用說了。講得太多,她哪裡記得。”據說,賈母之所以要攔,是“因見巧姐默然”。此妙,妙在三個“當事人”誰也沒有“表態”——如此不了了之。在高鶚,這狡猾之至:他知道如不舉這一批,讀者定會感到寶玉“變了”,太不對頭了;要是讓寶玉講下去,那又會與“名教”有妨,和剛才的上文難相協調一致,文章太難作,只好一“溜”了事。幸好,他卻留下一個“艷”字,謝天謝地,這使我們略窺其妙旨,高先生的“婦女觀”的大要已經清楚——那正是與曹雪芹的原意水火不容、針鋒相對的! 妙玉是雪芹書中抱著悲憤心情而重彩描繪的一個最重要最奇特的女性,她之出家,與“權勢不容”有直接關係,包含著深刻的寓意,乃是一個異樣高潔(雖然有點矯俗太過)而不肯絲毫妥協的少女,對她的評價、在全書中恐怕應居首位。可是高先生不能允許她高潔,一定要讓她被強盜“輕薄”——而其原因不怨歹徒夤夜強污女尼,毛病卻出在妙玉自己有“邪火”!這個偽續者的心靈境界是如此地下流與狠毒,他的糟踏婦女的變態心理已經到了齷齪穢臭不可言狀的地步,古今中外,也要堪稱“獨步”的罷? 晴雯幸而死在前八十回,高鶚是沒有辦法“改造”她了,然而也不肯輕饒她,也必須讓八十回以後的“雪芹殘稿(!)”去貶斥她一下,把她否定了才算於意愜然! (胡風同志看出了這個鬼把戲,表示了極大的憤慨,今不重述。)至於黛玉,很多人稱頌高鶚的功績,寫了她的“不幸”的“悲劇結局”,可是卻沒有細想,這也是高鶚藉機會給“看官”們“上一課”的一個深心警世之方。那一回的回目,就叫做:林黛玉焚稿斷癡情!何為“斷癡情”?何以要“斷”?你聽—— 士隱嘆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豈敢豈敢!]:貴族[猶言您家]之女,俱屬從情天葬海而來。太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但凡情思纏綿,那結局就不可問了!” 這就是偽續書在第末回特設的一段點睛之要筆。 所有這一切,都遙遙地——而又死死地與曹雪芹在原著開頭所表明的全書大旨正面敵對,徹底翻轉。連這一層也看它不清的時候,果真便能從根本上體會曹雪芹的真正偉大到底何在嗎?我願大家都來好好地尋求答案。 在高、程的續書中,有一條最基本的總方向和一個妙著:即是看清了曹雪芹的轍跡,把坐車子的眼睛蒙上一塊布,然後把車轅子掉過頭來,偷偷地但是盡一切可能“往回拉”。 (《新證·後記》) 在婦女觀問題上,自然更是如此,上文的粗略分疏,已至為清楚了。胡風同志說它是“居心叵測”,一眼窺破其中緣故。 基於這樣的認識,才撰此拙文,來紀念雪芹的二百二十週年祭日,因為紀念他的最好最必要的辦法之一,就是把偽續的本質揭示於世人,把本源清了,偽者既盡現其醜,真者才益顯其美。 歷史前進了,再也不能回到拿著高鶚的思想意識當作曹雪芹的魂魄精神去歌頌的那種時代了。 曹雪芹,中華民族所產生的一個最偉大的頭腦和心靈,是不會永遠讓居心傷害他的人的筆墨來塗污的。 一九八三年九月,癸亥中秋佳節 ~~~~~~~~~ [註一]參閱胡風《石頭記交響曲》(《紅樓夢學刊》1982.4.) [註二]此次講話國內未見發表過,但香港已有引及之例。 [註三]此二句乃清鄧漢儀所作詩,原為明清易代之際慨嘆“貳臣”的處境而寄懷見意,與紅樓夢無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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