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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雙懸日月照乾坤”——紀念曹雪芹逝世二百二十週年

紅樓夢的真故事 周汝昌 3429 2018-03-20
我們中華民族的最偉大的作家之一曹雪芹,逝世於距今二百二十年前的一個山川為之震動的日子裡[注],這個週年紀念日即將到來之際,謹以蕪陋之文,敬獻於他的詩靈之前。 本文是探索重大問題之一的一個粗略綱要的性質。它不美不備,只是將問題揭示出來的最簡單的一個步驟。 “雙懸日月照乾坤”這句話,是由誰口中說出的?是史大姑娘湘雲小姐。在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時,除了賈母和薛大姨媽兩位老太太之外,姑娘們當中參加這次盛會、第一個行令的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雙懸日月照乾坤。 這句話出典來自何處?來自大詩人李白,他作的《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其第末首雲:劍閣重關蜀北門,上皇歸馬若云屯。少帝長安開紫極,雙懸日月照乾坤。

這寫的什麼內容?是“天寶十五載六月已亥,祿山陷京師。七月庚辰,[明皇]次蜀郡。八月癸巳,皇太子即皇帝位於靈武。十二月丁未,上皇天帝至自蜀郡;大赦,以蜀郡為南京”。 請注意:這是“兩個皇帝”的一則典故,所以比作“日月雙懸”,非常之奇特。 雪芹為什麼要運用這個典故?原來,書申正隱含著一層“兩個皇帝”的政治事件,這事件與賈府生死攸關。 雪芹用筆,從無“單文孤證”之例,處處皆有起伏映照,前後呼應。如有人認為湘雲開口說了那一句詩是單文孤證,偶然現象,並無意義可言,那麼請他看看這一串詞句吧:雙懸日月照乾坤;日邊紅杏倚雲栽;御園卻被鶯銜出(以上湘雲所說)。雙瞻御座引朝儀;綵仗香挑芍藥花(以上黛玉所說)。

我要著重地提醒讀者諸君:你看,全部書中什麼時候雪芹曾用過這麼些一連串的涉及皇帝的事情的故實?如今一大回書中寫黛湘這二位最關重要的女主角的酒令時,卻集中地使上了這麼些皇家詞藻,凡稍能知悉雪芹之超妙筆法的,難道還會不明白這兒定然有他的用意存焉嗎?這可不是什麼單文孤證、偶然現像等等可以為之辭的事情。 “雙懸日月照乾坤”為始,“處處風波處處愁”為繼(寶釵酒令),尤其令人注目。所以我們該當思索推求其中之故了。 我打算從小說本身和歷史事實兩方面來闡釋這一緣故,但本文只能略陳主旨,不作詳述。 雪芹的筆,絕不苟下,處處有用意,句句有牽引,不過粗心者往往視而不見,見而不明罷了。總是用讀別人的小說筆法的眼光來讀雪芹的書,就更難理會這種高明超妙的藝術手法。有一個特點,就是凡在前面只予東一鱗西一爪,粗筆鉤勒點染,隱約於“幕後”為多的人物,其作用與重要性不顯於讀者心目中,以為“次要”“陪襯”“雜見”“偶及”的筆墨角色,愈到後半部才愈加顯示明晰。這類人物有一大串,本文也不及逐一詳敘,如今只從一個北靜王說起。北靜王,他有甚重要?他的重要,全在他與寶玉的關係。昔者大某山民[姚燮]之評語曾說過:北靜王為玉哥生平第一知己。

這句話可謂一矢中的,洞穿七札,山民是有眼力的。寶玉一生的好友,如蔣玉菡,如秦鍾,如柳湘蓮,如馮紫英,身份貴賤雖各不同,但最“高級”的也只是少爺公子之流;若論王侯,其貴勢威權僅次於皇帝的,則唯有北靜王一人。是為特例特筆,而凡寫北靜王的地方,讀者卻又多是輕輕看過,常在“似注意、不注意”之間。 北靜王何等樣人也?這個你得細玩雪芹文意。他的“介紹”著墨也是不肯多的,只言:“原來這四王,當日惟北靜王功高,及今子孫猶襲王爵。”“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頗聚。” 再不用多,只這兩條,熟悉清代史的,大概就已明白其中有事了:蓋宗臣舊勳,功愈高,得禍愈速;而家裡“高人常聚”的,最是一種不安靜,不守分,犯忌惹事的禍端。這種情形從康熙朝就已成為諸王的風氣,到雍、乾之際,更是如此。其現像是常聚高人,其實質是招致人材,培植勢力,內核是政局上的鬥爭。 ——再看雪芹怎麼寫寶玉和靜王的關係,事情就一步步地顯示清晰了。如今我再提醒讀者一下,你有沒有註意過書中所寫“王爺一級”的種種事故?如果你未曾留心或者根本看不出什麼,那就證明你對雪芹的筆法還缺少理會,那樣而讀,常常是買櫝還珠。

雪芹在全部書中,早早地設下了一條關係重大的伏線,其事恰恰就在“王爺一級”上。第一次是因書中第一名賈家先死的少婦秦可卿之病,之卒,之殯,伏下了許多事故。秦氏是什麼人?是向王熙鳳宣示不久即將有大禍臨頭的人,也是第一次念出了“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的人!她之一死,先就因選覓上好棺木而引出一個“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然後就來了這位特別親自路祭的北靜郡王!第二次是因榮府死去的第一名丫環金釧事件以致寶玉被笞,幾乎喪生的大風波中出現的一個“忠順親王府”! 事情的麻煩由哪裡可以窺悟一二呢? 賈政,聽說是忠順王府來了人,就驚疑不小,心中暗忖:素日並不與他來往。少刻,他斥罵寶玉說: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麼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於我!

毫無疑問,這個“忠順”王爺實是寶玉一生的一個凶煞惡神,命運之仇家,精神之敵對。但令人吃一大驚的是,那蔣琪官初與寶玉相會,贈與他的那件奇珍:茜香國女王所貢的那條大紅汗巾子,卻是“昨日北靜王給我的”! 原來,北靜王才是“勾引”忠順王駕前寵幸之人的“先進”!琪官膽敢逃離本府,原是有“後台”的呢! 如今,就可以看看這個北靜王與寶玉的關係,又是如何了。 首先是北王與賈府的關係也應理解清楚:原來他們兩家“當日祖父相與之情,同難同榮,未以異姓相視”。這是什麼話?懂得清代歷史的,不是立刻就又會明白,這說的正是滿洲皇族中有與漢姓人氏曾經生死與共的情誼嗎? “異姓”正指滿漢主奴之別,是清代特用語。 ——由此也就明白:他們之間的要緊人物如果“壞了事”,也定然是一案相連,彼此“同難”的!

書中寫北王家與賈家之密切,還有特筆,就是當一位老太妃去世辦喪之時,在“下處”寓居的,獨獨北王家與賈家兩院相鄰,彼此照應。也就是說,他們的命運總是連在一條線上。 至於寶玉,對現下襲爵的“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謙和”的北府小王,“素日就曾聽得父兄親友人等說閒話時,贊水溶是個賢王;且生得才貌雙全,風流瀟灑,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每思相會,只是父親拘束嚴密,無由得會……。”那北王對寶玉恰好也早已“遙聞聲而相思”——正說明是一流人物,“正邪兩賦一路而來之人”也。北王親口向賈政說了話,要寶玉常去相會,自然不敢違拗,從此寶玉就是北府之小客人了,形跡日親日密,——不過雪芹在書中總是東鱗西爪,點染鉤勒,不肯以正筆出之罷了。

在雪芹原書中,“虎兕相逢”,兩雄較量,元妃致死,賈府敗亡——正是“王爺一級”的政治巨變的干連結果。 有一位讀者向我說,“北王寫得就像個小皇上”。一點不差。在清史上,乾隆四、五年之時,正有這樣一件特大事故發生,我在《新證》中已加敘列,那一次,廢太子胤礽之子弘皙,已經成立了內務府七司衙署等政治機構,實際上自己登了皇位——要與乾隆唱對台戲,並且曾乘乾隆出巡之際佈置行刺。怡親王之子弘晈(寧郡王)等也在內。很多人都在案內牽連,並且也涉及到外藩。這恰恰是“雙懸日月照乾坤”的背景。 雪芹慣用閒筆,於漫不經意之處特加逗漏的,還有一回書,即第七十二回敘鳳姐因理家事重、財力日艱,自言恐不能支,說做了一個夢,夢見另一個娘娘派人來向她索要錦匹,並且強奪。這也是“兩處宮廷”的暗示。

在雍正時,他回顧往事,就說過諸王作“逆”時,是羅致各色人等,包括僧道、綠林、優伶、外藩、西洋人……。在乾隆四、五年大案中,恰好也是如此。明乎此理,則仔細體會一下雪芹之筆端的蔣玉菡(優伶)、柳湘蓮(強梁)、馮紫英、倪二、馬販子王短腿……隱隱約約,都聯在一串,都是後來“壞了事”的北王這一面勢力旗幟下的人物。寶玉、鳳姐落獄,一因僧,一因道,又頗有下層社會人等前往探望營救。 “三春去後諸芳盡”,正是這個“雙懸日月照乾坤”的總結局。 雪芹原意在於傳寫閨友閨情,本不擬“干涉朝廷”——但寫這些閨友的慘局,又無法避開朝廷時世,所以他才在書的開端再四聲明表白:我本意原不在此,但既忠實於生活經歷,就不能不用隱約之筆也讓讀者看出這層緣故。 ——此意歷來評者也並未能見真而言切。

正因八十回後涉及了上述之事,朝廷(獲勝者)當然是不許不容的。將八十回高高唱讚歌,打抱“不平”的,當此紀念雪芹二百二十週年祭的時候,也許還在慶幸:多虧程高,關切雪芹殘書,為之完卷,功高德厚,是雪芹的大恩人吧?謹以此意,敬獻於雪芹詩靈之前:你是偉大而不朽的,想毀壞損害你,是一種妄想,遲早會為最廣大的人民群眾普遍認識到的。 寫於六屆人大、政協一次會議結束之際, 時為一九八三年之六月末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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