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文學理論 紅樓夢的真故事

第71章 紅海微瀾錄

紅樓夢的真故事 周汝昌 5243 2018-03-20
曹雪芹立意撰寫一部小說巨著,開卷先用一段“楔子”閒閒引起,說的是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媧皇煉餘之石,故全書本名即是“石頭記”。當雪芹筆下一出“青埂”二字,格外觸動讀者眼目,脂硯於此,立時有批,為人們點破,說: 妙。自謂墮落情根,故無補天之用。 (甲戌、夢覺、蒙府、戚序四本同) 這在脂硯,是乘第一個機會就提出“自謂”一語,十分要緊。 “自”者誰?高明或有別解。須莫忘記:此剩“石頭”之“記”尚未開篇,只是楔子的起頭之言,則此“自”,應指“楔子撰者”無疑。然而楔子才完,在“後曹雪芹於悼紅軒中……”那段話上,脂硯即又為人們點破,說: 若云雪芹“披閱”“增刪”,然則[原作後]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係誰撰? !足見作者之筆,狡獪之甚!後文如此處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雲模糊處[法? ]。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原作弊]了去,方是巨眼。

短短一則批,連用“作者”數次之多。如謂此乃脂硯文筆有欠洗煉,那也從便,我自己卻以為,這正見脂硯是如何重視“作者”這個“問題”,故此不惜詞煩,再四提醒,“觀者”諸君,“萬”不可為雪芹這麼一點兒筆端狡獪纏住。所以,明義為“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題詩至第十九首,就說:石歸山下無靈氣,總使能言亦枉然。 也許是由於明義頭腦比較清楚,也許他先看了脂批,也許二者兼而有之,他對“石頭”、“雪芹”、“作者”三個名目,並不多費一詞,“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猶是例應著字,而這處小小狡獪,在明義看來,原是天下本無事也。但是,雪芹“自謂”的“墮落情根”,又是何義呢? 一位朋友偶來見問,我試作解人,回答說:君不見洪昉思之乎?一劇,曹寅佩服得無以復加,當昉思遊藝白門,他置酒高會,搬演全劇,為昉思設上座[註一]。雪芹作小說,有明引處,也有暗用處,他對這個劇本,是不生疏的。在《補恨》一折中,寫的是天孫織女星召取楊太真,太真見了織女,唱的第一支曲子是《普天樂》:——嘆生前,冤和業。才提起,聲先咽(ye四聲)。單則為,一點情根,種出那歡苗愛果。

全劇的最末一支曲(尾聲之前),是《永團圓):——神仙來是多情種。蓬山遠,有情通。情根歷劫無生死,看到底終相共。 這就是雪芹諧音、脂硯解意的“情根”一詞的出處。它的意思,昉思說得明白,不須再講了。 朋友聽我這樣說,引起興趣,便又問:這就是你說的“暗用”之例了。此外還有沒有呢? 我說,有的。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情種一語,已見上引,並參後文, 不必另列。即如警幻仙子,出場之後,向寶玉作“自我介紹”時,說是“吾……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這話也是暗用的“典故”。 《密誓》折,生唱《尾聲》與旦同下後,有小生(牽牛星)唱的一支過曲《山桃紅》,中間一句,道是:願生生世世情真至也,合令他長作人間風月司。

雪芹為警幻仙姑所設的言詞,顯然是從這裡脫化而出。 一提到警幻,便不得不多說幾句。其實,雪芹的想像,創造出一位“司人間之風情月債”的女仙來,也還是與有其關聯。他所受於的“影響”(現在常用語,以“啟發”為近似,舊語則謂之“觸磕”),是“證合天孫”(《傳概》折《沁園春》中句)的天孫織女,是這位女仙“綰合”了明皇、太真的生死不渝的情緣。 原來,在中,是天寶十載七夕,太真設了瓜果向雙星乞巧,而明皇適來,二人遂同拜牛女設誓:——雙星在上,……情重恩深,願世世生生,共為夫婦,……有渝此盟,雙星鑑之! [唱]……問今夜有誰折證? [生指介]是這銀漢橋邊,雙雙牛女星! 這樣,牽牛向織女說項,織女遂答應久後如不背盟“決當為之綰合”。後來,昉思以《慫合》一折寫上元二年七夕,牛女雙星重新上場,他們的心願,表達在一支《二犯梧桐樹》裡:——瓊花繞繡帷,霞錦搖珠珮。鬥府星宮,歲歲今宵會。銀河碧落神仙配。地久天長,豈但朝朝暮暮期。 [五更轉]願教他人世上、夫妻輩,都似我和伊:永遠成雙作對。

然後牽牛再為提醒明皇、太真之事,“念盟言在彼,與圓成仗你!”織女這才應允,“沒來由,將他人情事閑評議,把這度良宵虛廢。唉李三郎、楊玉環,可知俺破一夜工夫都為著你!” 所以,牛女雙星,一到了昉思筆下,早已不再是“悵望銀河”的恨人,而是司掌情緣的仙侶了。這一點,在文學史上是個創新之舉,值得大書。 那麼,雪芹於此,又有何感受呢?我說,他不但接受了這個新奇的文藝想像上的創造,而且也“暗用”了這個“典故”:——這就是,“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這句回目之所以形成。 當然,到了雪芹筆下,事情就不會是淺薄的模仿,簡單的重複。他是在啟發觸磕之下再生髮新意,藉以為小說生色。在前半部,雪芹除了這句回目,透露了一點鱗爪之外,大約只有傳本第六十四回中微露一點:——大約必是七月,因為瓜果之節,家家都上秋祭的墳,林妹妹有感於心,所以在私室自己祭奠,……只見爐裊殘煙,奠馀玉醴,紫鵑正看著人往裡搬桌子收陳設呢[指瓜果爐鼎等]。

但這回書,文筆不似雪芹,出於另手,因此其情節故事,是否合乎雪芹原意,一時尚難判斷。八十回書中,對“雙星”一語別無呼應,而雪芹是文心最細,絕無孤筆,絕無閒話,何況大書於回目之中,豈有落空之理? ——更何況回目者,大約連不承認為雪芹原著者也無法否認“分出章回,纂成目錄”的畢竟還是雪芹吧。雪芹用此一句,毫無猶豫之跡象(即回目頗有變動,而從諸舊抄本中,略不見此一回目有異文出現過),那麼,“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八個字,總該不是“胡亂”寫下的,或者是無可解釋的。 許多資料說明,這句回目指的是後文寶玉、湘雲最終結為夫婦(參看《紅樓夢新證》頁927—940)。對這一點,也有不相信的,即不必更論。但也有相信的,就我所知,就頗不乏人。不過在這很多相信者當中,大都把“雙星”直接理解為即指寶、湘二人而言。我覺得這卻還要商榷。拙見以為,雪芹用此二字的本意,並不是徑指寶、湘,他用的其實還是的“典故”,即雙星是“證合”“綰合”“慫合”之人,其誤會“雙星”為徑指寶、湘的,原因就在於未能明白這是藉用昉思的作意。

當然,這不是說寶、湘的綰合人也一定是女仙之流,但很顯然,那是一對夫婦。 在中,織女不甚滿意於李三郎,認為他斷送太真,是一個負義背盟者;經過牽牛的解釋,說明皇迫於事勢,出於巨變,並非本懷,天孫才同意他情有可原,決意為之證合。寶湘二人所歷的變故之巨,非同尋常,也幾乎是出入生死,而人們議論寶玉,大抵認為他竟娶寶釵,是為負于黛玉,也是背盟之輩,不肯加諒。綰合者,大約也是“雙星”之一認為寶玉背盟負義,而另一即為之解釋,說明寶玉之忘黛而娶釵,是迫於命令,並非本懷,而後兩人這才共同設法使寶湘二人於歷盡悲歡離合,興衰際遇,嚐遍炎涼世態之後,終於重相會合。而這些都是以金麒麟為“因”“伏”的(參看《新證》頁916—924)。這樣,似乎更合雪芹原著的設計和用語的取義。

《重圓》折中的兩支曲,今亦摘引一併觀看:——[五供養]……天將離恨補,海把怨愁填。謝蒼蒼可憐。潑情腸翻新重建。 ……千秋萬古證奇緣。 警幻仙子說的“吾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可知這種新名目實在也還是來自昉思。 [江兒水]只怕無情種,何愁有斷緣。你兩人呵把別離生死同磨煉,打破情關開真面。前因後果隨緣現。覺會合尋常猶淺,偏您相逢在這團圓宮殿。讀這些詞句,就總覺得“似曾相識”,因為無論雪芹的正文還是脂硯的批語,都能從中窺見一些蛛絲馬跡。 更重要的則是,並不是的翻板,雪芹不是“請出”黛玉的“亡魂”來再唱“新戲”,那就俗不可耐了。黛玉死後,寶釵“打進”,寶玉無可奈何(他不會搞什麼“黛玉復活”之類),遂益發思念黛玉生前與之最好、亡後可作替人的早年至親閨友——史湘雲。睛雯的性格類型,正是黛型與湘型的一個綜合型,所以晴雯將死,海棠先萎,亡故之後又作“芙蓉女兒”,蓋海棠暗示湘雲(“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芙蓉暗示黛玉(“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東風怨未開”),這裡的文藝構思和手法是複雜微妙的。

以中秋節日廣寒清虛之府為重圓的時間地點。這一點,似乎也給了雪芹以“影響”。黛湘中秋夜聯吟,是前後部情節上一大關目,也可以說是結前隱後之文。眾人皆散,寶釵回家,獨剩黛湘,中有深意。二人吟出“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之重要詩句。這上句隱指湘雲,下句隱指黛玉甚明,黛玉(次年?)於中秋此夕,即葬身於此(“葬花魂”,是明季少女詩人葉小鸞的句子,見葉紹袁《續窈聞》記亡女小鸞與泐庵大師問答語錄)。俗本妄改“葬詩魂”,大謬(“花魂鳥魂總難留”;《葬花吟》中已見,與“葬詩”何涉?)。妙玉旁聽, 出而製止,續以末幅,試看她的話:——“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不必再往下聯……”“……只是過於頹敗淒楚。此亦關人之氣數而有。所以我出來止住。”“如今收結,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蒐奇撿怪,一則脫了咱們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依我必須如此方翻轉過來,雖前頭有淒楚之句,亦無甚礙了。”她的續句,由“嫠婦”“侍兒”“空帳”“閒屏”寫到“露濃”“霜重”,又寫到步沼登原,石奇如神鬼,木怪似虎狼——可見事故重重,情節險惡。最後,“朝光”“曙露”,始透晨熹,千鳥振林,一猿啼谷,鐘鳴雞唱,——這就是寶黛一局結後,寶湘一局的事了: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芳情只自遣,雅趣與誰言。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

到雪芹原書後半,大約這些話都可看出,其間多有雙層關合的寓意。 本文側重於從一些語詞上窺探雪芹構思上的各種巧妙聯繫,並非說雪芹是靠“典故”、“觸磕”去作小說,他“靠”的主要是生活和思想。這原不須贅說,無奈有一時期繩文者有“必須”面面俱到的一條標準,不無責人以備的故習,還是在此交代一下,可免誤會。如果不致發生誤會,那我還可以再贅一點,雪芹選取中秋這個重要節日來寫黛湘聯句,也不止一層用意,除了我上文推測的後來黛玉是死於中秋冷月寒塘之外,恐怕寶湘異日重會也與中秋佳節有關。雪芹全書開頭是寫中秋節雨村嬌杏一段情事,而脂硯有過“以中秋詩起,以中秋詩收,又用起詩社於秋日。所嘆者三春也,卻用三秋作關鍵”的揭示,這“以中秋詩收”“用三秋作關鍵”,必有重大情節與之關合,如非寶湘會合,則又何以處此“團圓之節”?這在我看來,覺得可能即是此意,當然這只是我的思路所能及,因為在中昉思設計的就是雙星特使李、楊二人在中秋“團圓之節”來重會,雪芹有所借徑於此,聯繫“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而看,或者也不為無因罷。行文至此,未免有究心瑣末,陳義不高之嫌。但我本懷,殊不在此,實是想用這種不太沉悶的方式來提端引緒,使人注意與在內容方面的關係。昉思制劇,楝亭嗜曲,二人交誼,也還要提到昉思曾為楝亭的《太平樂事》作序,甚為擊賞,以及楝亭為昉思說宮調之事[註二]。楝亭有贈昉思七律,我曾於《曹雪芹家世生平叢話》及《新證》中一再引錄:——

惆悵江關白髮生,斷雲零雁各淒清。 稱心歲月荒唐過,垂老文章恐懼成。 禮法誰曾輕阮籍,窮愁天亦厚虞卿。 縱橫捭闔人問世,只此能消萬古情。 試看,倘若洪、曹二人毫無思想感情上的交流,只憑“文壇聲氣”,這樣的詩是寫不出的。我並曾說:如將題目、作者都掩隱過,那麼我們說這首詩是題贈雪芹之作,也會有人相信。由此可見,說與有關係,絕不止是一些文詞現像上的事情。和我屢次談論這二者之間的關係的,是徐書城同志,他早就提出這個話題,有意研討。我受他的啟發,後來也常常想到這個問題。這個劇本,思想水平,精神境界,都遠遠比不上小說,但我們不應單作這樣的呆“比”,還要從思想史、文學史上的歷史關係去著眼。比如,如果沒有,從體裁上、手法上說很難一下子產生。同樣道理,從思想上說,那雖然複雜得多,但是如果只有臨川四夢,而沒有在前,那就也不容易一下子產生。昉思在《傳概》中寫道:——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先聖不曾刪鄭衛、吾儕取義翻宮徵(zhi三聲)。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已。 (《滿江紅》) 從這裡,既可以看出昉思、雪芹的思想上的不同,又可以看出兩人創作上的淵源關係。昉思定稿於康熙二十七年,一六八八;雪芹則在乾隆前期是他創作的歲月,卒於一七六四。昉思身遭天倫之變,不見容於父母,處境極為坎壈。兩人不無相似之處,相隔一朝,後先相望。由於康熙朝滿漢大臣黨爭之禍,遭了廢黜,掀起一場風波,雪芹豈能不知其故。種種因緣,使雪芹對它發生了興趣,引起他的深思,對他創作小說起了一定的作用,是有跡可尋的。理解,把它放在“真空”裡,孤立地去看事情,不是很好的辦法,還得看看它的上下前後左右,當時都是怎樣一個情形,四周都有哪些事物,庶幾可望於接近正確。提,其實也只是一個比較方便的例子而已。 1979年 ~~~~~~~~~ [註一]事見《新證》頁417引金埴《巾箱說》。 [註二]我整理《新證》增訂本,仍不知曹寅《太平樂事》世有傳本之事,書排就,始知之,已簡記於頁1122。後得徐恭時同志錄示昉思序文及楝亭自序,在此追志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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