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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金玉”之謎

紅樓夢的真故事 周汝昌 9244 2018-03-20
讀曹雪芹的書的,誰不記得有“金玉”兩個字?對這聯在一起的一對兒,印象和引起的感情如何?恐怕不是很妙。這兩個字標誌著整部書的一個關鍵問題。這一切似乎老生常談,無煩拈舉,也沒有什麼可以爭議的。可是,當你在這種已經普通化了的印象和觀感之間細一推求,便會發現,事情並不那樣簡單,有些地方還頗費尋繹。舉一個例子來看看雪芹筆下的實際畢竟何似。 警幻仙子招待寶玉,除了名茶仙釀,還有“文藝節目”,你聽那十二個舞女演唱的《紅樓夢曲》怎麼說的? —— “開闢鴻濛,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寞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雪芹筆法絕妙,他表面是寫警幻招待寶玉,實際上卻是代表雪芹的自白,開宗明義,指出作紅樓夢一書,是他在傷懷寂寞的心情中而自遣衷情的,而紅樓夢的“關目”就是“懷金悼玉”。

這,讀者早已爛熟於胸了,在那四個字的關目裡,“金”指誰?帶金鎖的薛寶釵。 “玉”指誰?和寶釵成為對比的林黛玉。 (以玉指黛,有例,如“玉生香”回目)——這樣理解,雖不敢說是眾口一詞,也達到百分之九十幾。人們認為這一解釋是如此的自然當然,以致連想也沒想,如是這樣,那“金玉”二字的用法早已不與“金玉姻緣”的金玉相同了。 但是,這支《引子》之後的第一支正曲《終身誤》,開頭就說了:“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既然如此,那乾嘛他又“懷金悼玉”呢?雪芹難道才寫了兩支曲就自己同自己幹起架來? ——才說“懷”她,跟著就異常地強調一個“空對著”她而意中不平的思想感情。 “懷”大抵是人不在一起才懷念結想不去於心的意思,即“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之謂,那已和“難平”衝突,更何況他們正“對著”呢,原是覿面相逢的,怎麼又用著“懷”?如果這是因“泛言”“專指”之不同、情事後先之變化而言隨境異,那麼,剛才“玉”指黛玉的“玉”,一會兒(緊跟著)就又指寶玉的“玉”了,——這豈不連曹雪芹自己也嫌攪得慌?

不管怎麼說,只兩支曲,已經“有問題”了。 還不止此呢。下面緊跟著的一支曲《枉凝眉》又說了:“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你看,這豈不是亂上加亂?又來了個“美玉無瑕”的“玉”呢!這裡幸而沒有“金”的事跟著攪合了,可是這第三個“玉”又是指誰呀? “問題”也請回答。也是百分之九十幾,都以為“仙葩”就是“仙姝”嘛,“美玉”當然是寶玉無疑啦,這兩句自然指的“木石前盟”了,沒有可異、可疑、可議之處。無奈,那“石”本以“瑕”為特色,開卷就交代得清楚,脂批也特為指出“赤瑕”是兼用“赤玉”和“玉小病也”兩層含義。那如何忽然又“無瑕”?通部書寫寶玉,有意盡用反筆,處處以貶為褒,是“板定章法”,一以貫之,怎能在此忽出敗筆?弄上這麼一句,豈不大嚼無復餘味,很煞風景?再說,上文已指明:曲子雖是“警幻”使演,語調全是寶玉自白,《引子》是如此,《終身誤》更為鮮明——“傷懷”“寂寞”,“試遣愚衷”,仙姑職掌,警“幻”指“迷”,她會有這種口調和言辭嗎?再說“俺”是誰呀?還用剖辯嗎?寶玉自家口氣,而說出“美玉無瑕”來,可不肉麻得很!雪芹高明大手筆,肯這樣落墨嗎?我非常懷疑。他斷不出此俗筆。反過來,說這是托寶玉的聲口了,那他自言是“仙葩”,也同樣是太那個了。

所以,“問題”就還麻煩哪。 怎麼解決呢?提出來大家討論研究,或能逐步得出答案。以為自己的解釋天下第一,最最正確,不許人懷疑,那隻是一種笑話,讀者不點頭的,我們姑且嘗試解答,未必就對。 怎麼看“金玉”二字?還是先要分析。 金玉這種東西,自古最為貴重,值錢,世上的富貴人家,要想裝飾,先求金玉,自不待言,連神仙也講究“玉樓金闕”,侍者也是“金童玉女”,金與玉的珍貴相敵,從來配對,可想而知。一般說來,則它們被用來代表最美好的物事。但,正如綺羅本是美品,由於它只有富貴者能享用,所以發生了“視綺羅俗厭”的看法,那金玉也成了非常俗氣的富貴利祿的標誌。 金玉器皿被弄成富麗惡賴得俗不可耐的討厭之物。曹雪芹對這樣的金玉,自然是認為“不可向邇”的,但是,金玉本身並不可厭,它們是天然物中質地最美的東西,所謂“精金美玉”,代表最高最純的美質,在這個意義上,曹雪芹並不以金玉為可鄙可厭,相反,評價是很高的。例如,妙玉是他特別欽佩器重的人物,他寫她的用語就是“可憐金玉質”。又如,尤三姐對她姐姐說:“姐姐糊塗,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沾污了去也算無能。”再如寫迎春是“金閨花柳質”,寫湘雲是“霽月光風耀玉堂”。又如祭晴雯則說“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可見雪芹用金玉來形容最美好的女兒和她們的居止,絕無不然之意。這一層意義,十分要緊。

雪芹不但寫妙玉用了“金玉質”,並且再一次用了“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這就完全證明,他在《枉凝眉》中所說的“一個是美玉無瑕”根本不是指什麼賈寶玉,而分明是指一位女子。 除了這種例證,還要想到,如果認為“仙葩”、“美玉”就是所謂“木石姻緣”,那也實在太覺牛頭不對馬嘴。何則? “木石”就是木石,所謂“木石前盟”,正指本來體質和它們之間的感情關係,這是不能抽換代替的。石已變“玉”,“造歷幻緣”,所以才招來“金”要“班配”的說法,此玉已不再是“石”,不復以石論了。反對“金玉”之論,正是連“玉”也不認——所以寶玉几次摔它砸它。如何能說他自承為一塊“無瑕美玉”? !我說那個解釋實係一種錯覺,稍微細心尋繹剖析一下,就會感覺那樣解釋是很不貼切的。曹雪芹怎麼如此落筆? 《引子》、《終身誤》、《枉凝眉》三支剛一唱完,曹雪芹就用筆一截一束:“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不見得好處,但其聲韻淒惋,竟能銷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問其來歷,就暫以此釋悶而已。”這在雪芹的筆法上也有用意——下面,才再接唱《恨無常》——已換了有些像是元春的“代言”體了(“兒命……”“天倫呵”),總之,不再是寶玉自白的聲口了。這一點也必須清楚。綜上諸端,自認為理所當然的那些舊解,就並不當然了。

《枉凝眉》並非為“木石情緣”而設,也不是題詠黛玉一人的“顰眉”“還淚”。因為它既然仍是寶玉的口吻,所以那是指寶玉意中的兩位女子,她們二人,何以比擬?一個宛如閬苑之仙葩,一個正同無瑕之美玉,……照這樣推下去,就明白曲文的原意是說她們二人,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這裡就能看出:枉自嗟呀,就是悼;空勞牽掛,就是懷。這正是“懷金悼玉”一則關目的呼應和“圖解”。 如果這樣理解了,上文所說的那一切“攪合”和“混亂”,不但不復存在,而且理路越顯得清楚了。 ——這當然是我個人的感覺。 假設,有讀者已能接受這個大前提了,那他可能跟著就要追問:這“二人”,又是哪兩個呢?

對此,我再試貢愚意,仍然不一定就對。 “美玉無瑕”,在此指黛玉,即“悼玉”的玉。在雪芹用形容比喻時,覺得只有黛玉、妙玉這“二玉”是真正當得起無瑕美玉或白玉的讚辭的人——那是具有最為高尚純潔的品質的兩位女子,所以他兩次用了這個“修辭格”。別的少女,都還當不起這四字的比擬。 如果是這樣的,那“閬苑仙葩”又指誰呢? 有同志以為是指寶釵。我不同意這個解釋,和他辯論過(辯論是我們研紅中的一項樂趣,我們並不因此“吵架”、“罵街”,誰說的對,欣然接受,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快樂更自然的事了)。我的理由是: 第一條,寶釵是牡丹,“人間富貴花”,和“仙”沾不上邊。 第二條,表面看,好像釵、黛二者總是聯舉並列,一成不變的格局嘛。其實“林史”才是真正在雪芹意中的並列者,怡紅院裡蕉棠並植,象徵黛湘,我已說過了。這裡根本沒有寶釵的份兒。她全屬另一格局之內。在雪芹筆下意中,這是十分清楚、一絲不亂的。

第三條,“海棠名詩社,林史鬧秋閨:縱有才八斗,不如富貴兒!”第三十七回前的這首標題詩已經說得很明白。 第四條,凹晶館中秋聯句,諸人皆去——特別是敘清寶釵更不在局中,獨獨林史二人結此一局,是全書一個絕大而極關要緊的關目。我也說過的。 第五條,蘆雪廳中嬌娃割腥啖羶,正如中秋聯句,也是為後半部格局上的大關目,預作點睛添毫之筆,在此場面,也是林史二人為主角。 第六條,黛玉的居處、別號是瀟湘字樣,湘雲名“湘”,而且每次來都要住在瀟湘館。 一定還有可舉,憚於病目檢書之苦,暫止於此,我以為已是能說明,只有黛湘,才是寶玉真正喜歡和愛重的兩位少女。別人都得權且靠後。正如脂硯指出的,寶玉“素厚者唯顰雲”,最為明白不過了。

那麼,我就要說:這閬苑仙葩,實指湘雲而言。 我在《石頭記人物畫》題詩中,給湘雲的一首絕句是這樣寫的:“極誇泛彩賞崇光,籤上仙葩契海棠。字改石涼文妙絕,待燒高燭照紅妝。” 全篇皆以東坡海棠詩為“主軸”,正因雪芹在初寫怡紅院時用特筆渲染,大書特書,極贊“崇光泛彩”(即運用東坡海棠句)四字,只可惜偏於棠而漏了蕉——應該看到,寶玉而賞贊“清客相公”們的例子,只此一個,何等重要。湘雲掣的簽,又正是海棠花,上寫“只恐夜深花睡去”,又正是東坡同一首詩(簡直妙極了!)。可見海棠代表著史姑娘,沒有什麼疑義。 然後,我在給“翠縷拾麟”幅題句中,又說:“極誇泛彩詠崇光,籤上仙葩契海棠。葩是丹砂絲翠縷——小鬟真合伴紅妝。”

這是點破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為什麼湘雲的丫鬟單單叫“翠縷”呢?不要忘了,還是初遊怡紅院一回書中,寫那海棠時,大書:“葩吐丹砂,絲垂翠縷”。這些,難道都可以說只是巧合嗎? 友人伯菲同志指出了這一點,並說,通部書正文中用“葩”字處,唯此一例而已,湘雲的丫鬟正叫“翠縷”,她不就是那葩吐丹砂的海棠嗎? 他用這個例證來支持我:“一個是閬苑仙葩”原本是指湘雲而說的。 湘雲與海棠的特殊關聯,還可以在初開“海棠詩社”的情節中尋到消息。誰都記得,這次詩社,是大觀園詩社的奠基和首創,不但社即以海棠為名,而且在此一會中,真正的主角也就是最後請來“補作”的史大姑娘。 儘管海棠有春、秋之別,丹、白之差,——這可能暗示著情節發展中人物命運的變遷,但其專為湘雲而特設,並無二致。

如果又是這樣,那就可以對“懷”“悼”二字重作理解:悼者,悼念早逝的黛玉;懷者,懷念在世而命途坎壈不知下落的湘雲。 伯菲同志又認為:關於湘雲的問題,比別人更複雜,這是因為,在雪芹的生活素材中,這個人物原型的經歷更不同一般,他在開始執筆作書時(寫到第五回的曲子時),和他繼續寫下去、寫到後來時,湘雲原型的下落和結局有了極重大變化,因此雪芹在八十回前的寫湘雲和他在八十回後的運用素材上,其間有了變化。這一點留待下文再進一步討論。 一個是水中月——黛玉,一個是鏡中花——湘雲。這又是我的解釋。 鏡花水月,也是陳言濫調了,但雪芹的藝術,常常是用舊語寫新思,以常語隱特義。黛玉死於水,我可以舉出很多點線索——即雪芹慣用的獨特的藝術手法,比如: 一、黛玉別號瀟湘妃子,索隱派在“妃”字上大做文章,以為妃必然是“皇妃”之類,就變成了“順治之妃”了,不知吾國凡山川之神皆女性,皆以妃名,洛川之神名宓妃,正是曹家的故實。黛得此號,正暗示她是水中之“神”,娥皇、女英,瀟湘女神的本事,亦即自沉於湘扛的女性(將黛玉比洒淚斑竹之女,探春曾明白說出)。寶玉被賈政毒打之後,送舊帕與黛玉,黛玉感而題詩,有云:“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更是明白點破。 二、“艷曲警芳心”回末,黛玉自思自憶,所舉古人詩詞句例是:“水流花謝兩無情”“流水落花春去也”“花落水流紅”一連三例,都突出花之落法與水有關。 三、《葬花吟》:“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這段話,有人引來作為“反證”,說這正說明她不是死於水的。殊不知,如根本與水之事扯不上,那她何必說這些廢話? ——用土埋,這是常情常例啊,有啥稀奇?須知她原話是說,但願我能身生雙翼,飛到天之盡頭,去找那個(無緣的)香丘,這正是此願難遂,終歸渠溝——寒塘之內。這種語意本自明白、並無兩解。 四、寶玉的奇語:“明兒掉在池子裡,變個大王八,與妹妹馱一輩子碑去!”此話怎解?為什麼單單要掉在大池子裡?池子者,即是寒塘;暗示異日黛玉絕命之處。 五、慶元宵,家宴演戲,特點《相約相罵》,這齣戲的情節是婚事波折,女主角曾投江自盡。這暗示寶黛關係的不幸,也是一個沈水的故事。 六、寶玉偷祭金釧,看見洛神的塑像,不覺淚下。表面一層意義是暗悼金釧落水而亡,實又關聯著少女投水的情節,全書中還有事故。 七、寶玉祭釧回來,那戲正演的是《釵釧記》,大家看得傷心落淚,黛玉借劇中人奚落寶玉,說:“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哪裡祭祭也罷了,必定得跑到江邊上去!”其義正同,暗指後來的結局,這話必由黛玉口中點出,並非泛筆。 八、黛玉掣得的簽是芙蓉,鐫著“莫怨東風當自嗟”,暗示“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東風怨未開”。她與“秋江”的關係也就是與水的關係。 九、寶玉祭晴雯,名為《芙蓉女兒誄》,兼含著預祭黛玉的暗示,人人盡知。在何處祭的? “園中池上芙蓉正開”“猛然見池上芙蓉”,這才特到芙蓉花前舉行祭禮——正是在池上水邊。 十、黛玉《五美吟》第一句就是“一代紅顏逐浪花”(其第二首、第四首皆自盡之例)。 (又有同志見告,黛玉詠柳絮首句“粉墜百花洲”亦同此義。)我想,這些暗示,彙在一起,已把黛玉死於水刻畫清楚。 “冷月葬花魂”,葬的是“花魂”,即黛玉,即“花魂鳥魂總難留”的花魂,黛玉生於花朝(二月十二),義亦在此。水中月,明寫空花幻影之義,實則正切將來中秋之夜月落寒塘、人亡佳節(俗謂團圓之節)。所以她作《桃花行》,結句是“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語義最為清楚。 至於“鏡中花”,我以為是暗切湘雲。花即仙葩,到雪芹執筆創寫時,湘雲的原型其人的下落尚不能明,所以他比擬為鏡中花影,也可能兼含著運用六朝時一對夫婦“破鏡”分離的故事:徐德言與樂昌公主知國破家亡,公主才貌必為人所有,因為鏡各執其半,作為信物,希望將來猶可以半鏡為合符之緣,得以重會。湘雲與寶玉同時遭逢巨變,家破人離,各自星散,而金麒麟卻略如“半鏡”,後來起了重逢證合的作用。 金麒麟的問題,實由雙星綰合,說見拙文《紅海微瀾錄》(《紅樓夢研究集刊》創刊號)。此“白首雙星”,恐是馮紫英、衛若蘭這一流人的父母。曹雪芹對金麒麟的出現、離合,筆致甚曲,它出現在五月初一清虛觀打醮之日,此際而張道士(國公爺的替身——有“代表”的屬性呢)要為寶玉說親,勾起賈母的心事,說了一席話,大旨是只要姑娘本人好,不論財勢,這是說給王夫人聽的,合家聽的。偏偏這時就又把筆鋒還又轉到了“玉”上,——把玉傳看了之後,由它引出一盤子珍貴的佩器,寶玉都不要,單單只揀了一個金麒麟。而這個金麒麟,首先是由老太太注了意,寶釵點破“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馬上為黛玉譏誚“唯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他'越髮留意!”寶玉聽說是湘云有一個,連忙揣在懷裡,——然而他又怕人覺察出他是因湘雲之故而揣這個物件,所以一面“瞟”人,看有無理會的人,也巧,單單只有黛玉在那裡“點頭”“讚歎”呢,他又不好意思,就推說:“這個東西好玩,我替你留著,到了家,穿上,你帶。”黛玉卻“將頭一扭”,說“我不希罕”。寶玉這才“少不得自己拿著”。情事已是極盡曲折細緻,用筆真是盡態極妍。 還不止此。因張道士一提親,惹出了一場極少見的風波,寶黛又因“心事”吵起來,這回連老太太都真急了,為全部書中所僅見。跟著,醮事一畢,湘雲即又來府小住,——在雪芹筆下,她的出場都不是偶然的。湘雲一來,便寫她“女扮男裝”的往事——此乃特筆,預為後來她在苦難中曾假扮男子而得脫某種危險。然後,一說明“可不住兩天”之後,立即問“寶哥哥不在家麼?”以至寶釵說:“她再不想別人,只想寶兄弟……”。黛玉則首先點出一件事:“你(寶)哥哥得了好東西,等著你呢!”湘雲問:“什麼好東西?”寶玉答:“你信她呢!”這一切都如此好看煞人。 可是,還有妙文。等寶玉聽湘雲講話清爽有理,誇她“還是這麼會說話。不讓人”。黛玉就又說:“他不會說話,他的金麒麟也會說話!”一面說一面起身走了,“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只有寶釵抿嘴一笑”。 緊跟著,就是湘雲、翠縷來到園中,暢論了一回“陰陽”之妙理,來到薔薇架下,卻發現了一枚又大又有文彩的金麒麟——而翠縷立即“指出”:可分出陰陽來了! 此下的文章,接寫湘雲主僕二人如何爭看麒麟,到了怡紅院,寶玉如何說“你該早來,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你呢!”掏摸卻已不見……卻到了湘雲手中,反是由湘雲讓他來看:“你瞧,是這個不是?”下面是“丟印”的打趣語,而寶玉卻說:“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這話何等重大,豈容盡以戲語視之? 猶不止此。緊跟著,襲人就送茶來了:“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湘雲對此如何反應的? “史湘雲紅丁臉,喫茶不答。” 試看,為此一事,雪芹已然(且不說後半部)費了多少筆墨?這是何等的曲折盡致,而無限丘壑又已隱隱伏在其間。難道雪芹費如此機杼,只為湘雲後來“嫁了衛若蘭”?我是不相信的。 對於湘雲這個重要人物的後來經歷和結局,殊費尋繹,我試著作過一些推測,詳見《新證》第九章第四節916頁、924頁,請參閱,這裡概不復贅。如今只再補充一二細點。 一是《紅樓夢曲》中的《樂中悲》,其詞云:“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這支隱括湘雲的曲文,常被引來作為反駁“寶湘”最後會合的一切資料證據和另外的推考結果。這個問題,應當在上文已述的一點上去理解,即真正的關鍵在於雪芹初落筆時的設計與他後期繼續寫下去時的素材關係之間有了意外的變化。單就這支曲文來說,也有一兩點需要說明。第一,所謂“幼年時坎坷形狀”,值得注意。湘雲的酒令是:“奔騰而澎湃,江間波浪兼天湧,須要鐵索攪孤舟,既遇著一江風——不宜出行。”可見她的經歷是驚濤駭浪,而不是浪靜風恬。一般理解,當指父母雙亡,無人嬌養而言。但是,一個女孩,在“襁褓”中就沒了親爹娘,跟著叔叔嬸子長大,不過受些家庭間委曲,不得舒心如意,又因生活而日夜忙於自做針黹……,這一切,都不叫“坎坷”,坎坷是指人生道路上的種種崎嶇險阻,一個閨門秀女而用上這種字眼,雪芹顯然是有寓意。湘雲早早就為官媒“相了親”,為襲人“道了喜”,她過兩年出閣了,嫁與貴公子“仙郎”衛若蘭了,順理成章,“地久天長”了——怎麼又叫“坎坷”?所以事情不是如此簡單的。襲人道喜,湘云不答,——以後在數十回現存書中雪芹對此再無半個字的呼應,此是何理?豈能諉之於偶然? 再就是那條常為人引來反駁“寶湘”關係的脂批:——“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惑?故顰兒謂'情情'。” 一般理解,又指此批分明說出“金玉”關係已定,金麒麟並非主題,只為“間色”,所以只能說寶釵有緣,湘云無涉,云云。 關於這點,拙見也不與舊說相同。 “間色法”原是有的,如清人沈宗騫《設色瑣論》有云:“八九月間其氣色乃乍衰於極盛之後,若遽作草枯木落之狀,乃是北方氣候矣;故當於向陽坡地仍須草色芊綿,山木石用青綠後,不必加以草綠,而於林木間間(jian四聲)作紅黃葉或脫葉之枝,或以赭墨間(jian四聲)其點葉,則蕭颯之致自呈矣。”可知“間色法”即突出法,啟發法,正表其雖微而顯之氣機,絕非一設間色,即是“次要”“陪襯”之閒文漫筆。雪芹僅僅為了一個“間色”,就費卻了上文撮敘的那麼多那麼曲折細緻的筆墨,以為“無涉”,說得下去嗎?須知雪芹寫要事猶不遑盡及,而肯浪費閒墨至於如此乎? 曲文中已說了,“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這止說湘雲為人光明磊落,心直口快,事事可見人,絕不是說她“沒有”、“不懂”兒女之情——否則何必虛點贅筆?湘雲既是官媒相定了的,家長主張了的,她的男人姓“衛”,如此而已,那乾嘛還要提“兒女私情”?談得到嗎?於此可知,湘雲雖不與黛玉性格同型,“縈心”的程度或表現不同,可是她因見又大又有文采的“陽”麟,也是“默默”出神的。她心目中自有其兒女之情的。 我對“金玉”的理解是,全書中“真假”貫串著一切現象,“金玉”之說也不例外。 “和尚送金鎖”而且“鐫上字樣”的那“金”,是假;麒麟(直到清虛觀中,寶玉才知湘云有金麟,與金鎖的大事宣揚正相背反)的金,才是真。所以,“金玉姻緣”本來不虛,但有真假之分,假的終究不能得遂其實——“空對著”而已,真的百曲千折之後也會重合。這才是“金玉已定,又寫一麟為間色”的真含義,意思是說:湘雲的金與寶玉的玉,已是(最終)定局,又寫一個道友贈給的金麟,乃是“間色”之法,使整個情節更加奇情異采,柳暗花明,而並非是真憑這“雄”的麟才綰合了二人的姻緣——姻緣仍然是“金玉”的事。 寶玉憎惡的“金玉”之說,是人為的。另有目的的假金玉。 “懷金悼玉”,所懷的金,不是金鎖,正是金麟。 《紅樓夢曲》的前三支曲中的幾處“金”“玉”,本來有其定指,並不“矛盾”“混亂”。 對“金玉”之疑,初步貢愚如上,有若干關聯複雜的地方俱不及細說。對於這樣的問題,探討起來不是十分容易,—些看法,焉敢過於自信。惟因這個重要關目被高鶚偽續攪亂已久(至少是被簡單化地歪曲了),影響尚在,需要提出來逐步解決了,縱然一人的推斷不能全對,如能引出對於此疑的更好的解釋,那就深感榮幸了。 1981年 [附記] 或以為黛玉應卒於春末,而非中秋,理由即《葬花吟》中有“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等句,《桃花行》中也有“淚幹春盡花憔悴,……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等句,是暗示春盡人亡的證據。不知春盡花殘是像徵性的,冷月葬花魂才是實質性的。 《葬花吟》也寫“紅顏老死”“紅顏老”,大概無人拘看,以為指黛玉是“老死”。其實這也就是“花憔悴”之意。 《吟》中恰好也有“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鉬歸去掩重門……”等句,所以也不能理解成為杜宇一聲之時,即黛玉命盡之日。應當注意“寂寞簾櫳空月痕”,月是秋的象徵標誌,在雪芹意中,三春與三秋相對待,“春盡”即秋來,所以晴雯之死是正寫秋情,亦即隱寫黛玉之亡也。 再就是有人說黛玉既是“淚盡夭亡”,是還淚而死,怎會是自沉於水。不知此二者並不構成互相排斥的“矛盾”關係。自沉是淚盡的後果,淚巳償幹,可以離開人世了。否則只能將淚盡解為是病得連眼淚也沒有了,這才死亡,這未免太呆相了。 至於僅僅以“玉帶林中掛,全釵雪裡埋”,其他略無參證,便斷言黛是懸樑自盡,釵是凍死雪中,我以為這完全錯解了原意:雪芹、脂硯強調他們所寫的是一些“生不逢辰”、“有命無運”的不幸少女,寓意甚深;玉帶而掛在樹叢,金釵而埋於雪下,都比喻,美好貴重之物生非其時,生非其地之義。這和她們的命盡的“形式”有何干涉?雪芹從來沒有孤筆單文,了無照應的“形而上學”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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