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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紅樓別境紀真芹

紅樓夢的真故事 周汝昌 3795 2018-03-20
我撰此文,是為紀念曹雪芹逝世二百二十週年而作,因此講的應該是雪芹的書文,雪芹的意旨,而不能是別人的什麼。但是目前一般讀者仍然誤以為流行的百二十回本就能“代表”雪芹的真正原意,因而總是有一個“寶黛愛情悲劇”總結局橫亙在胸臆之間,牢不可破——殊不知這並不是雪芹本來的思想和筆墨。寶黛之間有愛情,並且其後來帶有悲劇性,這是不虛的,可是那又遠遠不是像程刊本的偽續後四十回裡所“改造”的那樣子,一點兒也不是。 那麼,雪芹原書的構思佈局,才情手筆,又是什麼樣的呢?且聽我略陳一二。不過也先要表明:雪芹原書八十回後,早被消毀了,如今只能根據多種線索推考。推考就容或不盡精確,不盡得實。但無論如何,也比偽續的那一種“模式”是大大的不同,判若黑白之分了;不管多麼不夠精確,也足供參考、想像、思索。所以我所要講的,是“紅樓夢”的另一種境界,全不與相沿已久的(被偽續所欺矇的)印象相似。題作“紅樓別境”的意思,即此可曉了。

雪芹原來的境界如何,須首先看一看下面的幾個關鍵之點:—— 一、全書主人公寶玉,所居曰“怡紅快綠”,簡化為省綠留紅的“怡紅”之院,其間是“蕉棠兩植”,蕉即綠,棠即紅。試才題額的時候,寶玉早就指明,蕉棠必須兼詠,才算美備。後來“省親”時應元妃之命所題怡紅院五律,也是通首“兩兩”“對立”於東風裡的“綠玉”“紅妝”、“絳袖”“青煙”,句句對仗並提,其義至顯。 二、紅像徵史湘雲,綠象徵林黛玉。黛之所居一片綠色,而湘所掣酒令牙籌,以及許多其他暗示,都是海棠的詩句典故。 三、脂批曾明白點破:玉兄“素厚者唯顰雲”。意即平生最親厚的只有顰兒和湘雲兩個,別人是數不著的。這一句話是全書眼目。 四、到第七十六回,中秋聯句這一重要關目,釵已“退出”園外,只有黛湘是主角人物,通宵賞月吟詩,意義極為深刻,極為重要。是全書佈局中一大關紐。

五、聯句中,至“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被妙玉攔住。鶴影像徵湘雲,花魂象徵黛玉(花魂,原書中數見。程本妄改“詩魂”,全失芹旨)。兩句為她們各自道出各人的結局,是含有預示性的手法(這在雪芹,例多不可勝舉)。 六、我曾推考,據本書內證十多條,黛玉並非病卒,而係自沉於水,即明年此夜此地,黛玉因多種遠因近果,不能再支掙下去,遂投寒塘,所謂“一代傾城逐浪花”(黛之詩句),亦有隱寓自身的一層兼義。 七、即此可知,黛玉是上半部女主角,中道而玉? ?殂花凋。湘雲是接續她的後半部女主角,唯有她到第二十回才出場,這是一種特筆,盛事一過(省親、打醮),她這才出現。是全書一大意法。 八,至蘆雪庵吃鹿肉一回,已是寶玉、湘雲二人為主角了,李嬸娘口中特別點出:“一個帶玉的哥兒和一個帶金麒麟的姐兒”! ——這才是真的金玉姻緣(薛家那是假金)。 [“金玉”一段公案,也有真假兩面,詳見拙著《金玉之謎》,載《我讀紅樓夢》。 ]

以上八點若已明白,自然就會悟到雪芹原書匠心苦意,全不似程高妄筆改竄續貂之置湘雲於“無何有之鄉”——那真是徹底歪曲了雪芹的心靈,破壞了雪芹的筆墨。 既然如此,有一事就值得注意了:即很多記載都說有一紅樓夢“異本”或“真本”、“原本”,其八十回後,與今所流行之程本全不相同,最後是寶湘結為夫婦。 關於這一點,我在拙著《新證》已羅列了很多條資料,並附有推考之文。又曾有《紅海微瀾錄》(《紅樓夢研究集刊》首期)論及此義。還有這樣結局與湘雲的薄命司冊子、曲文的關係,我在另處亦有解釋。今為篇幅所限,不擬複述了。後來,杭州大學的薑亮夫教授,傳述了一則極其引人入勝的寶貴線索(亦載《我讀紅樓夢》)。我如今全引這節文字,因為本來就不長,以免讀者欲窺全豹時檢莧之勞:——

我讀過一個紅樓夢的稿本,裡面曾說,寶玉後來做了更夫。有一夜,他過一個橋,在橋上稍息,把他手中提的一盞小燈籠放在橋邊。這時,橋下靜悄悄的,有一隻小船,船內有兩個女子,其中一個探出頭來,看見這燈籠,驚訝地說道:“這是榮國府的夜行燈啊!”就更伸出頭來看這橋上的人,看了又問:“你是不是寶二哥?”橋上的答道:“你又是誰?”那女子說:“我是湘雲。”“你怎麼會在這兒?”湘雲說:“落沒了,落沒了!你又怎麼會在這兒?”寶玉答道:“彼此彼此!”湘雲哭著說:“榮國府是全部星散了,沒有一個不在受苦的。你當更夫,我在當漁婦呢!”便請寶玉下船談話。船中另一女子是湘雲的丫頭。 “我現在便只這一個忠婢跟著我了!” [汝昌按:必是翠縷也。 ]原來湘雲也早已無家了。談了一會,寶玉便坐著湘雲的船走了,以後便也不知去向。 ”[《我讀紅樓夢》P260。著重點是我加的——汝昌]

姜先生並說:“紅樓夢又名石頭記,也名金玉緣,這湘雲身上本也有—塊金麒麟,故名。”這本書,吳雨生[按當即吳宓,號雨僧]、張閬聲先生都看過,所以都一起談起過——那還是姜先生在清華大學讀書時看的,但圖書館不是清華的,而可能是北京城里貝滿女中或孔德學校的。 [1980年2月5日述,姜昆武記為文字]我讀到姜文,是1982年7月13日。讀後簡直高興極了,因為和我推考的主旨(“金玉”的真意義)全然吻合,而其具體情節,又如彼其動人,則是誰也想像、編造不出來的! 姜先生是學者,態度謹嚴慎重,故題目稱他所見之稿本為“續書”。我早說過,這種異本,縱使不是雪芹佚稿,也只能出自他的至親至近之人,是代他補撰的,因為局外之人萬難有此可能。

現在,我該講一講我怎麼理解這段故事的來龍去脈了。 原來,這段故事的伏脈千里,早在第四十五回中敘寫得十分隱約而又顯著——可謂奇情奇筆,迥出常人意表! 何以言此?你看“風雨夕”這回書,秋雨淋涔,黛玉正自秋緒如潮,秋窗獨坐,已將安寢,忽報:寶二爺來了!這全出黛玉之望外!到寶玉進來,看時,卻見他是穿蓑戴笠,足踏木屐——她頭一句話便笑道: “哪裡來的漁翁!” 及至寶玉將要辭去,說要送她一套蓑笠時,她又說道: “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了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了!” 及至寶玉真走時,她又特意拿出一個手燈給寶玉,讓他自己拿著。 ——這一切,單看本回,也就夠情趣滿紙、如詩如畫了,卻不知作者同時又另有一層用意。雪芹的筆法,大抵如此奇妙。拿他與別的小說家一般看待,來“一刀切”,事情自然弄得玉石不分,千篇一律了。

讀者至此可能疑問:這不對了!原是說湘雲的事,才對景,怎麼又是“伏脈”伏到黛玉身上去了呢? 須知這正是湘黛二人的特殊關係,也就是我說的,湘雲是黛玉的接續者,或是叫做“替身”,她二人各號上各佔一個“湘”字,本就是暗用“娥皇女英”的典故來比喻的。晴雯這個人物,是湘黛二人的性格類型的一種“結合型”,所以她將死時,海棠(湘的象徵)預萎;及至死後,芙蓉(黛的象徵)為誄。因此之故,雪芹巧妙地在黛玉的情節中預示了湘雲的結局。這並非“不對了”,而正是“對了”。因為這樣相互關聯是雪芹獨創的藝術的特殊手法。 那麼,雪芹書中除此以外,還有別的印證之處嗎? 有的。請你重讀蘆雪庵雪天聯句中湘雲等人的句子吧。湘雲先道是:——

“野岸回孤棹”; 寶玉後來聯道: “葦蓑猶泊釣”; 湘雲後來又聯道: “池水任浮飄”; “清貧懷簞瓢”; “煮酒葉難燒”。 這之前,湘雲還有一句引人注目的話: “花緣經冷聚”。 請看,無論孤舟回棹,還是獨釣葦蓑,還是花緣冷聚,都暗指寶湘的事。而池水浮飄,是說黛玉的自沉。至於清貧燒葉,則是黛玉在嘲笑寶湘二人吃鹿肉時已經說過的: “哪裡找這一群花子!” 這正是記載中說的寶湘等後來“淪為乞丐”的事了!處處合榫對縫者如此, 寧非奇蹟? 特別有意思的,還在一點:漁翁二字,在“風雨夕”一見之後,也是到了蘆雪庵這一回,再見此詞:—— “(寶玉)……披了玉針蓑,戴上金藤笠,凳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庵來。……眾丫鬟婆子見他披蓑戴笠而來,都笑道:'我們才說正少一個漁翁,如今都全了!'……”

你看,雪芹在此,又特筆點破寶玉與漁翁的“關係”,何等令人驚奇——當我們不懂時,都是“閒文”;懂了之後,才知他筆筆另有意在。雪芹永遠如此!末後,我再引一首香菱詠月的詩,供你溫習,看看有無新的體會? ——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闌。博得嫦娥應藉問:何緣不使永團圓?” 這首詩很奇特。頸聯二句,須聯繫第二十八回馮紫英在酒令中說的:“雞聲茅店月”,第六十三回黛玉在酒令中說的:“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擣衣聲。”這關係著他們後來的悲歡離合的許多我們還不清楚的情節內容,須待逐步探討。腹聯二句,上句是指寶玉已明,下句正是指湘雲——我在上文不是剛好指明:“憑欄垂絳袖”的那個海棠象徵,就是湘雲嗎?

一切是如此密針細線,又無限邱壑迷離,光景淒艷,實非一般人的才智所能望其萬一,慧性靈心,嘆為觀止! 寶湘二人漁舟重聚,是否即全書結末?今亦尚不敢十分斷言如何。 “秋窗風雨夕”這回書是第四十五回,“五九”之數;“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是第六十三回,“七九”之數。都是大關目。 (雪芹的獨特構局法,每九回為一大段落,全書共十二個九回,即一百零八回。)依此而推,寶湘重聚,似有兩個可能:即在第九十九回,“十一九”之數;或者一百零八回,“十二九”之數。但這一點畢竟如何,也還是不敢斷言,只是我個人的一種推考之詞,供讀者評判而已。說到此處,這才是我所謂“紅樓別境”之意,我們的思路,我們的“境界”, 我們的目光和“心光”都要在相沿已久的程高偽續“悲劇結局”的模式之外大大改變一下,這才是逐步接近雪芹本真的必由之路。 一九八三年九月癸亥中秋佳節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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