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她一篇題為《談跳舞》的散文中,提到了高鶚的偽續,並說了別處不易多見的品評之言,她說:
譬如,高鶚續成的部分,與前面相較,有一種特殊的枯寒的感覺,並不是因為賈家敗落下來了,應當奄奄無生氣,而是他寫得不夠好的緣故。高鶚所擬定的收場,不能說他不合理,可是理到情不到,裡面的情感僅僅是sentiments,不像真的。
她給高氏的文筆下了“枯寒”二字,頗為別緻,與眾不同。這就值得玩味研究,不可輕易讀過。
今按:枯,草木已死、乾硬無潤,生機斷絕也。
通常用語,如“枯萎”,謂其死木的質與態。 “枯燥”,則指乾癟空虛,索然乏味。
可見,枯是生命已盡——或根本沒有生命的假形貌,有體而無質可言。
這枯,不為難懂。
但她又下了一個“寒”字。這兒透露了她的“詩感”能力與表意方法,與俗人又不同了。
寒,在此不指氣溫的高低,雖然它總與“冷”相連。但冷笑不能說“寒笑”;“冷門”與“寒門”詞義大異!
令人“寒心”,不是“冷心”,“冷血動物”,罵人“無情獸”也。
可知,這兒的寒是寒傖、寒酸的寒。
然而,她自己也說出了是sentiments的事情。
那麼,大致說來,她是批評高鶚偽續,一無生命(只有死文字),二無感情(作者必須有感情注入其筆墨間,方成藝術)。既枯無生命可賞,又寒無情懷可通——一副假軀殼而已,內中無質無素,無性無命,這正是拼拼湊湊,充篇幅而編浮言,堆字句而少韻味。
枯寒,如果說它是一種“境界”,也振不動人的心弦,喚不起人的靈感。
她怕人誤指續書的“故事”情節的“悲劇”等場面為枯寒,故特為分疏,這專指文墨氣質。
懂了“枯寒”,反過來才百倍感受到雪芹原著的那種生機洋溢、滿紙熱情真意的豐盈厚暖。
其差異如冰炭,似春冬。而有人卻覺得高與曹無異,大不過只是“稍遜”云云。人之美學感受力固亦如天地懸隔也。
詩曰:
枯即無生寒似灰,可嗟無電豈成雷。
深衷醇味風和韻,再讀曹郎八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