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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四)公安竟陵與前後七子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4212 2018-03-20
竟陵出於公安。 《列朝詩集》丁十二《譚元春傳》引金陵張文寺雲:“伯敬入中郎之室①,而思別出奇”;袁小修《珂雪齋近集》②卷三《花雪賦引》亦謂:“伯敬論詩,極推中郎。其言出而世之推中郎者益眾。”翁覃溪《復初齋詩集③卷七十《儷笙和予白齋之作、因論白詩、兼寄玉亭協揆》:“白蘇齋漸啟鍾譚”④,則誤伯修為中郎,欲與“初白庵”、“白庵”湊合耶⑤,抑於公安、竟陵家法道聽途說也⑥。觀譚友夏《合集》卷八《東坡詩選序》、《袁中郎先生續集序》,則中郎之子述之已化於竟陵⑦;小修《珂雪齋近集》卷二《答須水部日華書》、卷三《蔡不瑕詩序》、《花雪賦引》皆于乃兄幾如陽明於朱子之作“晚年定論”⑧,亦不能謹守家學而堅公安壁壘矣。中郎甚推湯若士⑨,餘見陳伯璣《詩慰》選若士子季雲詩一卷⑩,赫然竟陵體也,附錄傅佔衡序,果言其“酷嗜鍾譚”。中郎又亟稱王百穀⑾,《詩慰》選百穀子亦房詩一卷,至有“非友夏莫辨”之目。蓋竟陵“言出”,取公安而代之,“推中郎者”益寡而非“益眾”。

後世論明詩,每以公安、竟陵與前後七子為鼎立驂勒⑿;餘瀏覽明清之交詩家,則竟陵派與七子體兩大爭雄,公安無足比數。聊拈當時談藝語以顯真理惑。 (417—418頁) 竟陵、公安,共事爭鋒,議論之異同,識見之高下,乃如列眉指掌⒀。凡袁所賞浮滑膚淺之什,譚皆擯棄;袁見搬弄禪語,輒嘆為超妙,譚則不為口頭禪所謾,病其類偈子。蓋三袁議論雋快,而矜氣粗心,故規模不弘,條貫不具,難成氣候。鍾譚操選枋,示範樹鵠⒁,因末見本,據事說法,不疲津梁⒂。驚四筵而復適獨坐,遂能開宗立教矣。 (425頁)賀子翼《詩筏》頗左袒竟陵⒃,一則云:“《滄浪詩話》大旨不出悟字⒄,鍾譚《詩歸》大旨不出厚字⒅。二書皆足長人慧根。”即謂滄浪、竟陵冥契同功。徐電發釚《南州草堂集》⒆卷十九《雲門廠公響雪詩序》雲:“自嚴滄浪以禪理論詩,有聲聞、辟支之說⒇,遂開鍾譚幽僻險怪之徑,謂冥心靜寄,似從參悟而入。一若詩之中,真有禪者。”尤為發微之論。焦廣期以漁洋比鍾譚(21),竊疑鄧孝威已隱示斯意(22),《尺牘新鈔》(23)二集載孝威《與孫豹人》:“竟陵詩派誠為亂雅(24),所不必言。然近日宗華亭者(25),流於膚殻,無一字真切;學婁上者(26),習為輕靡,無一字樸落。矯之者陽奪兩家之幟,而陰堅竟陵之壘;其詩面目稍換,而胎氣逼真,是仍鍾譚之嫡派真傳也。”“華亭”、陳臥子也,“婁上”、吳梅村也,皆七子體而智過其師者也;“奪兩家幟”者,豈非王阮亭耶。計子發《魚計軒詩話》載凌緘亭《偶作》第二首亦云(27):

“新城重代歷城興,清秀贏將牧老稱(28)(自註:時謂王阮亭為'清秀李於鱗',錢牧齋亟稱之,何耶)。細讀羼提軒裡句(29),又疑分得竟陵鐙(自註:新城有絕似鍾譚者)。” 然漁洋作詩,講究聲調,自負盜古人不傳之秘;竟陵於此事卻了無解會,故《尺牘新鈔》二集卷十五雷士俊《與孫豹人》雲:“大抵鍾譚論說古人情理入骨,亦是千年僅見,而略於音調,甚失詩意。詩以言志,聲即依之。鍾譚《詩歸》,譬之於人,猶瘖啞也。(30)”則漁洋說詩堪被“蘊藉鍾伯敬”之稱,而作詩又可當“響亮譚友夏”之目矣。 (425—426頁)①《列朝詩集》:清錢謙益編,明詩選本,八十一卷。附作者小傳。在《錘惺傳》裡附見《譚元春傳》,有張文寺說:“伯敬入中郎之室。”即明代詩歌流派竟陵派(鍾惺字伯敬,與譚元春均為湖廣竟陵人。)是從明代詩歌流派公安派(袁宏道字中郎)中出來的。

②袁小修:明袁中道字。有《珂雪齋近集》四卷。袁宏道與兄袁宗道、弟袁中道並稱三袁,湖廣公安人(今屬湖北)。為公安派創始者。文學上強調抒寫“性靈”,於詩文不滿明前後七子摹擬、復古主張。企圖在一定程度上突破儒家思想的束縛。三袁中袁宏道成就較大。 ③翁覃溪:清翁方綱號。有《復初齋詩集》七十卷。 ④白蘇齋:袁宗道書齋名,字伯修,因好白居易、蘇軾詩,故名。是袁宏道啟鍾、譚,這裡說成袁宗道,所以說他誤了。 ⑤與“初白庵”、“白庵”湊合:把袁宏道誤作袁宗道,是不是要把白蘇齋同初白齋(清查慎行,號初白)、白齋(清陸紹曾)湊合呢? ⑥竟陵:明代詩歌流派,以鍾惺、譚元春為代表。於詩文反對摹古,但又以公安派的作品為輕率,倡導幽深孤峭,追求形式上的險僻,作品因而流於冷澀。

⑦譚友夏:明譚元春字。有《合集》二十三卷。 《譚友夏合集?東坡詩選序》: “斯選也,袁中郎先生有閱本存於家,予得之其子述之。”又《袁中郎先生續集序》: “公安袁述之行其先中郎續集而屬予序,其言曰:'先子不可學,學先子者,辱先子者也。子不為先子者,實是先子知己,惟子可以敘先子。”從這兩段話看,袁中郎子述之已化為竟陵派了。 ⑧小修:袁中道字。又有《珂雪齋集》二十四卷。 《珂雪齋集?答須水部日華書》: “中郎之後,不能複有中郎,亦不可複有中郎也。”又《蔡不暇詩序》:“不效七子詩,亦不效袁氏少年未定詩,而宛然复傳盛唐之神,則善矣。”又《花雪賦引》:“友人竟陵鍾伯敬意與予合,其為詩清綺邃逸,每推中郎。”袁中道在這三篇文裡,完全肯定竟陵,把公安變成竟陵。好比王守仁(陽明)作《朱子晚年定論》,把朱子晚年之說說成與陸九淵理論相同了。

⑨湯若士:明代戲曲家湯顯祖字。 ⑩陳伯璣:清陳允衡字,評選《詩慰》初集、續集。 ⑾王百穀:明王稚登字。 ⑿前後七子:明代詩歌流派。前七子以李夢陽、何景明為代表;後七子以李攀龍、王世貞為代表。公安、竟陵與前後七子三派鼎立,並駕齊驅。 ⒀列眉指掌:指眉毛、五指排列極清楚。 ⒁鍾惺與譚元春合編幾種《詩歸》選本,可以作為示範。 ⒂不疲津梁:猶架橋引渡,不懈地將作品流傳下去。 ⒃賀子翼:明賀貽孫字。有《詩筏》一卷。 ⒄《滄浪詩話》:宋嚴羽撰,一卷。分詩辨、詩體、詩法、詩評、詩證五類,對漢魏以來詩進行評論。 《詩辨》:“大抵禪道惟在妙語,詩道亦在妙悟。” ⒅《詩歸》:明鍾惺、譚元春編選,五十一卷。鍾惺《與高孩之觀察》:“詩至於厚而無餘事矣。……然必保此靈心,方可讀書養氣,以求其厚。”

⒆《南州草堂集》:明徐釚(字電發)撰,三十卷。 ⒇嚴羽在《詩辨》裡講到禪家有大小乘,上乘具正法眼,悟是第一義;小乘聲聞、辟支乘,皆非正也。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謂:佛家有三乘:菩薩乘、辟支乘、聲聞乘。菩薩乘普濟眾生,稱大乘;辟支、聲聞僅求自度,稱小乘。辟支,梵語獨覺之義,非由師承,獨自悟道;聲聞,乃由誦經聽法而悟道者。 (21)焦廣期:清焦袁熹字。漁洋:清王士禛,字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 (22)鄧孝威:清鄧漢儀字。有雅頌領袖之稱。 (23)《尺牘新鈔》:清周亮工輯,十二卷。 (24)亂雅:雅指正聲,即亂正聲。 (25)“華亭”、陳臥子:明陳子龍字臥子,松江華亭人。

(26)“婁上”、吳梅村:清吳偉業字駿公,號梅村。 (27)計子發:清計發字。撰有《魚計軒詩話》一卷。 (28)新城:清王士禛,新城人。歷城:李攀龍,歷城人。指王士禛代李攀龍興起,不過是清秀李於鱗(李攀龍字),得到錢謙益(牧齋) 的稱讚。 (29)羼提軒:王士禛的齋名,指王士禛。 (30)瘖啞:啞人。 前後七子、公安、竟陵,是明代文壇上的幾個詩歌流派。前七子以李夢陽、何景明為代表,反對楊士奇、楊榮、楊溥追求形式典雅、內容粉飾的臺閣體,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復古擬古。後七子以李攀龍、王世貞為代表,更把復古擬古推向高潮,嚴守古格古律。公安派三袁,不滿意七子的複古,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在某種意義上說,解放了文體,但又陷入俚俗。竟陵派既反對機械摹擬,又反對俚俗文風,自認為是在矯正七子之偏,補救公安之失,但又陷入出僻險怪的途徑。

這里三則明確指出的有以下幾點: (一)“竟陵出於公安”,竟陵派在時間上後於公安。錢謙益選輯《列朝詩集》,撰《譚元春傳》引張文寺的話說鍾惺“入中郎室”,中郎的弟弟中道亦說鍾惺論詩極推中郎,這說明鍾惺的詩論是從公安派的代表人物袁宏道那裡來的,清代文學家翁方綱也認為袁家“漸啟鍾譚”。再看三袁的後代和追隨者,如“中郎之子述之已化於竟陵”;袁中道晚年亦未能堅守公安派的主張;倍受袁宏道推崇的戲曲家湯顯祖,其子季雲“酷嗜鍾譚”,詩亦“赫然竟陵體”;王稚登之子亦房詩,亦與譚詩難分難辨。這些例證說明竟陵詩論是從公安來的。公安的俚俗,公安後人也不滿意,所以多化於竟陵。因此,袁中道稱鍾惺論詩極推宏道的話:“其言出而世之推中郎者益眾”,不盡符合上述例證的事實,應當注意後來的發展變化,已是愈來愈轉向竟陵。

(二)以往論明詩,總是說公安、竟陵與七子三足鼎立,論其貢獻、弊端和影響不相上下,這個說法似也不准確。因為竟陵詩論出自公安,後來超越公安,便成了與七子兩派“中分詩壇,對壘樹幟”(《談藝錄補訂》),而“公安無足比數”。清鄧顯鶴在《岳歸堂全集序》裡雲:“有明之詩凡三變”,“以茶陵倡於前,以竟陵殿其後”,而其中一變是七子的擬古體,而非公安;清方以智亦云:“近代學詩,非七子,則竟陵。” (《通雅》卷首)王霖也雲:“聚訟紛紛堪一笑,謾推王李折鍾譚”(《讀唐宋元明人詩》),將王世貞、李攀龍與鍾惺、譚元春對舉;賀貽孫《詩筏》也是將竟陵與七子相提並論,“度長詰短”,參之以公安者極少。這是就詩論說的。這些清人的言論,反映了竟陵的影響確實比公安深遠。

(三)為什麼公安派反對七子最為猛烈,反而沒能成為七子的對手,而讓位於竟陵派,這裡指出有幾種原因:第一,鍾譚合作編選過風行一時的《古詩歸》、《唐詩歸》,凡是公安派欣賞的“浮滑膚淺”之作和搬弄禪語的超妙之作,鍾譚一概擯棄不選,通過選詩和評詩,亮出自己的主張和識見,造成了一定的影響;而公安派多是發議論,沒有樹鵠示範,後人又多不能“謹守家學而堅公安壁壘”,所以“規模不弘”,“難成氣候”。 第二,在文學觀點上,清人賀貽孫極推竟陵,將其與宋代詩論家嚴羽的詩論相比;在創作實踐上,世稱雅頌領袖的鄧漢儀稱“竟陵詩派誠為亂雅”,指出其詩風的特點;晚明陳子龍、吳偉業,於七子與竟陵之中,期望能矯其偏,補其失,實則仍是未離竟陵,陳吳的詩不過是“面目稍換,而胎氣逼真,是仍鍾譚之嫡派真傳”,這也就是說竟陵詩風後不乏人。 到了清代,能兼七子與竟陵之美者,是王士禛,他在詩壇上有一代宗匠之稱,善為古文,兼工詩詞,著述豐富,詩論與詩作均可“奪兩家幟”,還有選本《古詩選》、《十種唐詩選》、《二家詩選》、《唐賢三昧集》、《唐人萬首絕句》等,是兼學士與文人於一身的大家。實際上,他只是“清秀李於鱗”,“響亮譚友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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