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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三)杜律的雄渾與韌瘦

《談藝錄》讀本 周振甫 7857 2018-03-20
李拔可丈嘗語餘①:“元遺山七律誠不可磨滅②,然每有俗調。如'翠被匆匆夢執鞭'一首,似黑頭黃三③;'寢皮食肉男兒事'一首,似武生楊小樓④。”誠妙於取譬。 遺山七律,聲調茂越,氣色蒼渾,惜往往慢膚松肌,大而無當,似打官話,似作台步;粉本英雄,斯類衣冠優孟⑤。吳修齡《圍爐詩話》卷六戲題陳臥子《明詩選》曰⑥: “甚好四平戲,喉聲徹太空。人人關壯繆,齣齣大江東⑦。鑼鼓繁而振,衫袍紫又紅。 座中腦盡裂,笑煞樂村童。 ”與李丈之評遺山,消息相通。嘗試論之。 少陵七律兼備眾妙,衍其一緒,胥足名家。譬如中衢之尊⑧,過者斟酌,多少不同,而各如所願。陳後山之細筋健骨⑨,瘦硬通神,自為淵源老杜無論矣。即如楊鐵崖在杭州嬉春俏唐之體⑩,何莫非從少陵“江上誰家桃樹枝”⑾、“今朝臘日春意動”、“春日春盤細生草”、“二月饒睡昏昏然”、“霜黃碧梧白鶴棲”、“江草日日喚愁生”等詩來;以生拗白描之筆,作逸宕綺仄之詞,遂使飯顆山頭客⑿,化為西子湖畔人⒀,亦學而善變者也。然世所謂“杜樣”者⒁,乃指雄闊高渾,實大聲弘,如:“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指麾能事迴天地,訓練強兵動鬼神”;“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路經灩澦雙蓬鬢,天入滄浪一釣舟”;“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三峽樓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雲山”;“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一類。山谷、後山諸公僅得法於杜律之韌瘦者⒂,於此等暢酣飽滿之什,未多效仿。

惟義山於杜⒃,無所不學,七律亦能兼茲兩體。如《即日》之“重吟細把真無奈,已落猶開未放愁”,即杜《和裴迪》之“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是也。而世所傳誦,乃其學杜雄亮諸聯,如《二月二日》之“萬里憶歸元亮井,三年從事亞夫營” ⒄,即杜《登高》之“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是也;《安定城樓》之“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⒅,即杜《別李劍州》之“路經灩澦雙蓬鬢,天入滄浪一釣舟”是也,而“回天地”三字,又自杜之“指麾能事回天地”來;《蜀中離席》之“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阻殿前軍”⒆,即杜《秋盡》之“雪嶺獨看西日落,劍門猶阻北人來”是也。 中晚唐人集中,杜樣時復一遭。如鄭都官《漂泊》之⒇“十口漂零猶寄食,兩川消息未收兵”;至顧逋翁《湖南客中春望》(21)之“風塵海內憐雙鬢,涕淚天涯慘一身”,兒為明七子之始作俑者矣(22)。

下逮北宋,歐公有“滄波萬古流不盡(23),白鳥雙飛意自閒”,“萬馬不嘶聽號令,諸蕃無事樂耕耘”。東坡有“令嚴鐘鼓三更月(24),野宿貔貅萬灶煙”。皆即東坡評七言麗句所自道仿杜“旌旗日暖”、“五更鼓角”諸聯者。蘇門諸子中,張文潛七律最格寬語秀(25),有唐人風。 《柯山集》中《遣興次韻和晁應之》先後八首尤苦學少陵:如“清涵星漢光垂地,冷覺魚龍氣近人”,“暗峽風雲秋慘淡,高城河漢夜分明”,“雙闕曉雲連太室,九門晴影動天津”(26),“山川老去三年淚,關塞秋來萬里愁”;他如《夏日》之“錯落晴山移鬥極,陰森暗峽宿風雷”。胥弘暢不類黃陳輩(27),而近元明人。顧不過刻劃景物,以為偉麗,無蒼茫激楚之致。至南渡偏安,陳簡齋流轉兵間(28),身世與杜相類,惟其有之,是以似之。七律如:“天翻地覆傷春色,齒豁頭童祝聖時”;“乾坤萬事集雙鬢,臣子一謫今五年”;“登臨吳蜀橫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時”;“五年天地無窮事,萬里江湖見在身”;“孤臣白髮三千丈,每歲煙花一萬重”;雄偉蒼楚,兼而有之。學杜得皮,舉止大方,五律每可亂楮葉(29)。是以劉辰翁序《簡齋集》(30),謂其詩“望之蒼然,而肌骨勻稱,不如後山刻削”也。陸放翁哀時弔古(31),亦時倣此體,如:“萬里羈愁添白髮,一帆寒日過黃州”;“四海一家天歷數,兩河百郡宋山川”;“樓船夜雪瓜洲渡,匹馬秋風大散關”(32);“細雨春蕪上林苑,頹垣夜月洛陽宮”。

而逸麗有餘,蒼渾不足,至多使地名,用實字,已隱開明七子之風矣。 元遺山遭際,視簡齋愈下,其七律亦學杜之肥,不學杜之瘦(33),尤支空架,以為高腔。如《橫波亭》詩之類,枵響窾言(34),真有“甚好四平戲”之嘆。然大體揚而能抑,剛中帶柔,家國感深,情文有自。 及夫明代,獻吉、於鱗繼之(35),元美之流(36),承趙子昂“填滿”之說(37),仿杜子美雄闊之體,不擇時地,下筆伸紙,即成此調。复稍參以王右丞《早朝》、《雨中春望應制》(38),李東川《寄盧員外、綦毋三》(39),祖詠《望薊門》之製(40),每篇必有人名地名。輿地之志,點鬼之簿(41),粗豪膚廓,抗而不墜,放而不斂。作悲涼之語,則林貞恆《福州志》所謂“無病呻吟”也(42);逞弘大之觀,則吳修齡《圍爐詩話》所謂“瞎唐體”也(43)。窮流溯源,簡齋、遺山,實不啻為之導焉。人知明七子之為唐詩高調,安知簡齋、遺山亦宋元詩之易流於高聲堒者乎(44)。故明人雖不取宋詩,而每能賞識簡齋。胡元瑞於七子為應聲之蟲(45),《詩藪?外編》卷五則云:“南宋古體推朱元晦,近體無出陳去非”(46),又云:“師道得杜骨,與義得杜肉”,又云:“陳去非弘壯,在杜陵廊廡。”蓋朱之學選,陳之學杜,蹊徑與七子相似也(47)。吳修齡於七子為吠影之狗,而《圍爐詩話》卷四亦謂:“陳去非能作杜句。”草蛇灰線(48),消息可參。

近人俞恪士《觚庵詩》之學簡齋(49),郭春榆《匏廬詩》之師遺山(50),郭為較勝,而不能樸屬微至,則二家之所同病也。陸祁孫《合肥學舍札記》卷六雲(51):“工部七律二種。'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義山而後,久成絕調。'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務觀、裕之、獻吉、臥子尚能學之”云云。竊謂第一種句,宋人如陳後山、曾茶山皆能學之(52)。晚唐李咸用《緋桃》雲:“未醉已知醒後憶,欲開先為落時愁”;南宋楊誠齋《普明寺見梅》雲:“猶喜相看卻恨晚,故應更好半開時”;亦尚存遺響。故錢龍錫評義山“重吟、已落”(53)一聯雲:“閒冷處偏搜得到,宋人之工全在此。”馮注引。祁孫失之未考耳。陳臥子大才健筆,足以殿有明一代之詩而無愧,又丁百六陽九之會(54),天意昌詩,宜若可以悲壯蒼涼,上繼簡齋、遺山之學杜。乃讀其遺集,終覺偉麗之致,多於蒼楚。在本朝則近青邱、大復(55),而不同獻吉;於唐人則似東川、右丞,而不類少陵。祁孫之言,亦未識曲聽真。然知以放翁、遺山與明之七子並舉,則具眼人語也。 (172—175頁)①李拔可:近人李宣龔字,為同光體詩人。

②元遺山:元作家元好問號。 ③黑頭黃三:已故著名京劇演員黃潤甫,架子花臉,有“活曹操”之稱,著名演員侯喜瑞、郝壽臣是他的學生。 ④武生楊小樓:已故著名京劇演員,曾演《長坂坡》、《青石山》、《湘江會》等,武戲文唱,梅蘭芳極稱譽他。 ⑤衣冠優孟:春秋時楚人優孟,在孫叔敖卒後,曾著其衣冠,為其子爭得封地。 ⑥吳修齡:清作家吳喬字。撰《圍爐詩話》六卷。陳臥子:明作家陳子龍字。 ⑦四平戲:一稱平調戲,介於崑曲二黃間的一種曲調。關壯繆:三國蜀關羽諡。元代關漢卿《關大王獨赴單刀會》雜劇關羽唱“大江東去”。 ⑧中衢之尊:《淮南子?繆稱》:“聖人之道,猶中衢(路中)而設尊(樽,杯)

耶,過者斟酌,多少不同,各得其所宜。 ” ⑨陳後山:宋詩人陳師道,號後山居士。 ⑩楊鐵崖:明作家楊維楨讀書鐵崖山,因號鐵崖。嬉春俏唐體:楊維楨在杭州所作風華綺麗的詩體。 ⑾少陵:唐杜甫,自稱少陵野老。 ⑿飯顆山頭客:是李白《戲贈杜甫》:“飯顆山(在長安)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講杜甫的瘦。 ⒀西子湖:即西湖,因蘇軾詩有“欲把西湖比西子”句而得名。指嬉春俏唐體如西子湖畔人的豐滿。 ⒁杜樣:以杜詩作榜樣。 ⒂韌瘦:指杜詩中細密老練、沉鬱瘦硬的風格。 ⒃義山:唐詩人李商隱字。 ⒄元亮井:陶潛字元亮,此指《歸田園居》:“井灶有遺處。”亞夫營:漢周亞夫駐軍細柳,漢文帝前去勞軍,稱他為“真將軍”。此指李商隱在柳仲郢幕府作幕僚。從事:辦事。又,州刺史的佐史稱從事史。

⒅入扁舟:坐小船回到江湖上去,暗用范蠡助越王句踐滅吳後泛舟五湖歸隱事。 ⒆雪嶺:雪山。天外史:《舊唐書?吐蕃傳》:“寶應二年三月,遣李之芳、崔倫使於吐蕃,至其境而留之。”松州:今四川松潘縣。殿前軍:京城神策軍(禁衛軍)。 當時邊兵給養薄,要求改隸神策軍,可以增加給養,稱神策行宮。這兩句指戰亂未息。 ⒇鄭都官:唐詩人鄭谷,曾任都官郎中。 (21)顧逋翁:唐詩人顧況字。 (22)明七子:指明代詩歌流派前後七子。 (23)歐公:宋作家歐陽修。 (24)東坡:宋蘇軾,號東坡居士。 (25)張文潛:宋作家張耒字。有《柯山集》五十卷。 (26)雙闕:宮門前的兩個望樓。太室:即嵩山。九門:指皇宮有九門。天津:銀河中的九星,稱“天津九星”。

(27)胥:皆。黃:黃庭堅。陳:陳與義。 (28)陳簡齋:宋詩人陳與義號。 (29)可亂楮葉:比喻模仿逼真。宋人用象牙刻成楮葉,“亂之楮葉之中而不可別也”,見《韓非子?喻老》。 (30)《簡齋集》:陳與義撰,十六卷。 (31)陸放翁:宋陸游號。 (32)樓船:戰艦。瓜洲渡:在鎮江斜對岸。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金主完顏亮南侵,宋將虞允文在瓜洲一帶抗擊,金兵潰退。大散關:在今陝西寶雞縣西南,宋與金以大散關為界。乾道八年,陸游在王炎幕府,計劃進軍大散關。 (33)指學杜甫的雄闊高渾,實大聲宏之作,即杜之肥;不學杜甫的沉鬱苦澀、細密老練之作,即杜之瘦。 (34)元好問《橫波亭》中兩聯:“萬里風濤接雲海,千年豪傑壯山丘。疏星淡月魚龍夜,老木清露鴻雁秋。”枵響窾(kuan款)言:若響空祠,內容虛空。

(35)獻吉:明李夢陽字。於鱗:明李攀龍字。 (36)元美:明王世貞字。 (37)趙子昂:元趙孟字。 “填滿”說: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一稱絕句:“離首即尾,離尾即首,而腰腹亦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緩。”或即此意。 (38)王右丞:唐王維,曾官尚書右丞。其《和賈至早朝》:“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又《雨中春望》:“雲裡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 (39)李東川:唐詩人李頎,東川人。 《寄司勳盧員外》:“歸鴻欲度千門雪,侍女新添五夜香。”《寄綦毋三》:“南川稉稻花侵縣,西嶺雲霞色滿堂。” (40)祖詠:唐詩人。 《望薊門》:“沙場烽火侵胡月,海畔雲山擁薊城。”

(41)輿地之志,點鬼之簿:指地名、古人名之作。唐楊炯用古人名作文,人稱為“點鬼簿”,見張鷟《朝野僉載》。 (42)林貞恆:明作家林燫字。 (43)瞎唐體:清吳喬《圍爐詩話》卷一:“明之瞎盛唐詩,字面煥然,無意無法,直是木偶被文繡耳。” (44)高聲堒:鐘高而上小下大,聲藏於上,其聲不揚。見《週典?春官?典同》。 (45)指胡應麟在《詩藪》論詩宗王世貞之說,主張“體以代變”、“格以代降”,與七子之見頗近。 (46)朱元晦:宋經學大家朱熹字。陳去非:宋陳與義字。 (47)蹊徑:門徑。 (48)草蛇灰線:金聖嘆批《水滸》:“有草蛇灰線法,……驟看之有如無物,及至細尋,其中便有一條線索,拽之通體俱動。” (49)俞恪士:近人俞明震字。撰有《觚庵詩存》,四卷。 (50)郭春榆:近人郭曾炘。撰有《匏廬詩》。 (51)陸祁孫:清陸繼輅字。有《合肥學舍札記》十二卷。 (52)曾茶山:宋作家曾幾,自號茶山居士,有《茶山集》三十卷。 (53)錢龍錫:明遺民學者錢機山,字稚文,諱龍錫。 (54)丁百六陽九之會:碰上災難。術數家以4617年為一元,入元後的106年有災難,稱百六陽九。此指明亡。 (55)青邱:明詩人高啟,字季迪,因居吳淞江之青丘,自號青丘子。 大復:明作家何景明號。 七言律詩,發展到杜甫筆下,已經成熟,無論在結構、聲律、對仗、煉字、煉句等方面,都已積累了完整的藝術經驗,足以使他成為“兼備眾妙”的大師。後來學習杜詩的人,只要認真“衍其一緒”者,還沒有不“胥足名家”的。 這一則便是沿著學杜者的足跡,論杜詩七律的兩種不同風格:一種是雄渾沉鬱,飽滿聲宏的;一種是生拗白描,逸宕綺仄的。陳師道的“細筋健骨,瘦硬通神”,是學杜甫後一種風格;楊維楨的嬉春俏唐體,是學杜甫前一種風格而加以變化。歷來學杜者,多學其後一種風格,而較少學到他的前一種風格,唯有李商隱無所不學,能兼兩體。 錢先生指出杜甫逸宕綺仄的詩,如《風雨看舟前落花戲為新句》: 江上人家桃樹枝,春寒細雨出疏籬。影道碧水潛勾引,風妒紅花卻倒吹。吹花困懶傍舟楫,水光風力俱相怯。赤憎輕薄遮人懷,珍重分明不來接。 ……這詩從春寒細雨風吹中寫落花,不說風吹雨打桃花落,卻說桃花倒影水中,水中的倒影暗中勾引桃花落下去,這就是設想的超逸。又說吹落的桃花憎恨落到人的懷裡顯得輕薄,不肯接近人,這是設想的奇特。加以辭采綺麗,所以稱為逸宕綺仄,是柔婉的。 再像《十二月一日》: 今朝臘月春意動,雲安縣前江可憐。一聲何處送書雁,百丈誰家上瀨船。未將梅蕊驚愁眼,要取椒花媚遠天。明光起草人所羨,肺病幾何朝日邊。 這首詩從臘月的冬至一陽生,說到春意發動,寫到眼前的雲安縣前的江水可愛。聽到一聲雁叫,想到雁足傳書,想到家書;看到江邊用纖拉船,百丈指纖,這就想到坐船出峽。又從春意動,想到梅花還沒開放,不能供愁眼欣賞。又想到元旦快到了,朝廷上在元旦要獻椒花頌,怎麼獻上朝廷。又想到從前在明光宮起草文件為人所羨,現在在雲安縣害肺病不知何時能夠回京。設想曲折,也屬於婉曲格。 錢先生又指出杜甫雄闊高渾、實大聲宏的詩,屬於剛健的風格。如《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詩前四句寫景,“風急天高”,“落木蕭蕭”,“長江滾滾”。極寫景象的闊大。 後四句抒懷,“萬里悲秋”,“百年多病”,寫空間的廣闊,時間的綿長,所謂雄闊,也屬於剛健的風格。再像《登樓》: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父吟。 這首詩,“錦江”句指空間的廣闊,“玉壘”句指時間的久遠。 “西山寇盜”指吐蕃入侵,屬“萬方多難”之一,但朝廷像北辰星不改,所以望吐蕃莫相侵。想到成都的後主還是有祠廟的,感嘆時無諸葛亮。這首詩雄闊高渾,也屬於剛健的風格。 錢先生又指出李商隱學杜甫,也有這兩種風格。如《即日》: 一歲林花即日休,江間亭下悵淹留。重吟細把真無奈,已落猶開未放愁。山色正來銜小苑,春陰只欲傍高樓。金鞍忽散銀壺滴,更醉誰家白玉鉤。 這首仿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 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此時對雪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江邊一樹垂垂發,朝夕催人自白頭。 這首詩寫裴迪在東亭送客逢早梅,好像何遜在東閣看到官梅作詩。客中送客,又是逢春思鄉,更難為懷。幸虧沒有折梅寄來,免得使人引起對歲暮的感傷。倘使看到折梅,更引起鄉愁,擾亂心曲。但又想到江邊梅樹快要開放,早晚催人愁思,使人發白。這詩用意曲折,婉轉抒情,風格是柔婉的。再看李商隱的《即日》一首,一年的林花即日要完了,詩人遲留在江間亭下賞花,無可奈何。有的花已落,使人發愁;有的花尚開,還可賞玩。山色正來籠罩小苑,春陰只欲依傍高樓,已到黃昏。金鞍忽散,何處能求一醉呢?這首詩“重吟”一聯,情思婉曲,全詩屬於婉曲格。 錢先生又指出李商隱《安定城樓》中的一聯,仿照杜甫《別李劍州》的一聯。杜甫《將赴荊南寄別李劍州》: 使君高義驅今古,寥落三年坐劍州。但見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廣未封侯。路經灩澦雙蓬鬢,天入滄浪一釣舟。戎馬相逢更何日?春風回首仲宣樓。 李商隱《安定城樓》: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 杜甫的一首,寫李劍州有高義,與古今有高義的人並駕齊驅。做了三年刺史,像漢朝文翁那樣能移風易俗,但又像李廣那樣未得封侯。後四句講自己,將要出三峽到荊南去,水路經過險灘灩澦堆,兩鬢蓬鬆,坐著一釣舟進江漢交匯處的滄浪之水。在戎馬戰亂中不知何日相逢,估計在春風來時到荊南,登上王粲所登的樓來回頭望你。詩中“路經”一聯,寫得驚險而廣闊,加上“雙蓬鬢”“一釣舟”的感嘆,顯得雄渾,風格是剛健的。 再看李商隱的一首。他登上高城的高樓,看到城外的景物,感嘆自己像漢朝賈誼年輕時受到排擠而落淚,此指他雖考上了博學宏詞,卻被人把名字抹去。又像三國時王粲去投靠劉表,而他李商隱是到涇原去投靠王茂元,都屬寄人籬下。他去考試是想進入朝廷,要旋轉乾坤使唐朝中興,到那時他滿頭白髮,就到永遠懷念的江湖上,坐著扁舟回去。至於考試求取功名,不過是貓頭鷹得到腐鼠,這裡他正告他人不要妄加猜疑鳳凰(李商隱自比)要奪取腐鼠,表明他睥睨功名利祿。這首詩的“永憶”一聯表達了李商隱的遠大抱負,是雄闊高渾的。全詩的風格是剛健的,思想是深刻的。 錢先生又指出宋人如黃庭堅、陳師道、曾幾,元人如元好問,明人如陳子龍等,都有悲壯蒼涼之詩,明胡應麟《詩藪》雲“師道得杜骨”亦指此。現在讀一讀陳師道的《舟中》: 惡風橫江江卷浪,黃流湍猛風用壯。疾如萬騎千里來,氣壓三江五湖上。岸上空荒火夜明,舟中坐起待殘更。少年行路今頭白,不盡還家去國情。 “惡風捲浪”,“湍猛風壯”是寫江上景象的雄闊,從中可以看出那股蒼堅瘦勁和剛健的風格,只能得法於杜詩。黃庭堅《寄黃幾复》: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想見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起筆從不經意處寫來,由兩人相隔路途之遙,“傳書不能”,寫到他們少時的友情和今日的遭際,在章法上如此沉著頓挫的詩並不多見,也不能不得益於杜詩。元好問《眼中》: 眼中時事益紛然,擁被寒窗夜不眠。骨肉他鄉各異縣,衣冠今日是何年。枯槐聚蟻無多地,秋水鳴蛙自一天。何處青山隔塵土,一庵吾欲送華顛。 從眼中所見之紛然、“寒夜不眠”寫起,寫到骨肉他鄉,各在一方,極寫亡國之痛,沉鬱悲涼,不止章法學杜,氣色蒼渾亦似杜。錢先生對元好問學杜律指出兩點,均是前人所未道及者:一是“大體揚而能抑,剛中帶柔,家國感深,情文有自”,“聲調茂越,氣色蒼渾”;二是“往往慢膚松肌,大而無當,似打官話,似作台步;粉本英雄,斯類衣冠優孟”。將元好問學杜的長處和不足都說到了。其長處多是屬於思想感情方面的表達,而短處似在藝術形式上有裝腔作勢之嫌,亦即尚未達到純熟自然的地步。陳與義的家世與杜甫相類,他學杜詩與元好問相同的是“學杜之肥,不學杜之瘦”,喜仿杜甫宏闊之體,引為高調,胡應麟又將其與師道相比,說“與義得杜肉”,於雄偉蒼楚之外,注意到聲律和煉句,如《登岳陽樓》: 洞庭之東江水西,簾旌不動夕陽遲。登臨吳蜀橫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時。萬里來游還望遠,三年多難更憑危。白頭弔古風霜裡,老木蒼波無限悲。 從岳陽樓的處地空闊寫起,登臨可望吳蜀,萬里來游遠望,不禁弔古傷情,寫得自然流暢,聲調響亮,不用奇字,不作奇想,無限悲涼之意,讀來抑揚頓挫,句句感人。 明陳子龍學陳與義和元好問,實則是學杜。他的《遼事雜詩》之一: 盧龍雄塞倚天開,十載三逢敵騎來。磧裡角聲搖日月,回中烽色動樓台。陵園白露年年滿,城郭青磷夜夜哀。共道安危任樽俎,即今誰是出群才。 憂國傷時,風格悲壯蒼涼,但這類詩在其集中並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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